敦煌残梦


文/刘筱静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7-23

第一次听说敦煌,竟是来自于小学期间看过的一部日本人拍摄的古装电影,名字就叫《敦煌》。

打打杀杀的情节记不得了,只记得故事就发生在一个叫敦煌的地方,再后来,来到北京读书,知道了这个导演叫佐藤纯弥,还知道这部电影曾经获了很多奖。

而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叫敦煌的地方。

说起来很多朋友都不相信,一次聚会时,大家兴奋的聊起西北丝绸之路上的见闻,我尴尬的说我至今还没有去过敦煌,朋友们不禁面露惊讶,唏嘘遗憾。也难怪,这几年,我的创作里面越来越受到敦煌壁画的影响,加上书架上琳琅满目摆满了有关敦煌的各类画册,很多画友以为我不定造访过几多回了。 

其实,独自在画室一遍遍面对自己最熟悉不过的作品,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有了幻觉——我真的是没有去过吗?

高德地图里,导航显示的空间距离告诉我,那还是一个西行至2300公里外,依旧陌生的远方;而夜半梦境里,其实我已经无数次神游敦煌,莫高窟仿佛就在我枕旁!敦煌于我,就像是一个不完整的梦,闪现在脑海里的是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视觉残片,这个梦,拜信息时代海量的图像所赐,它们共同拼就了我全部的想象。

这个梦,我到今天也没有做完。什么时候能醒来,我真的不知道——关键是,我不确信还能不能醒来。

大学时学的是中国画的山水专业,按照当时老师的安排,每年的外出考察写生都是“驻扎”在黄河以北的太行某地山区。那时我最羡慕的就是壁画系和雕塑系的同学可以远行考察,沿着古丝绸之路一路向西,因为那里有我魂牵梦萦的敦煌。没有微信的年代里,无法看到朋友圈的直播,只能拜托朋友们路上多拍点照片,回来时给捎带些纪念画册什么的。但是朋友带回来的信息令人无比沮丧,有位朋友很认真的告诉我说莫高窟里光线很暗,因为要保护壁画,只能通过手电筒微弱的光线来欣赏,整个洞窟黑乎乎一片,还不如看精装画册清晰。那时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本来想毕业后安排自己一次敦煌朝圣之旅,却是因为这个顾忌隔置了计划和念头,没曾想,一放二十年!

 我的画室里有张很多年前买的中国地图,现在,它就静静的贴在我画案不远的墙面上,近二十年的写生旅行,南来北往也算是去过了很多地方。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找了一支红色的水笔,圈点我曾经游历过的地方,凭着记忆,不一会儿,密密麻麻星罗棋布般出现很多红色地带。但是西北那片广袤的区域,脑海里一片空白。地图上标注敦煌的那个小圆点,还是冷冷的躲在水笔的红色渍痕之外。

算是遗憾吗?借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想弥补这个“遗憾”似乎过于简单,千里之外的距离充其量只是半天的点对点穿越。

距离不是问题,问题是我。 

越是远在视野之外,就越是徒增想象的渴望。我的电脑里保存了大量关于敦煌的各种图片,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黑白的老照片,很多是百年前西方探险家劫掠敦煌时留下的影像,还有一部分是张大千驻留敦煌临摹壁画时随众拍摄的敦煌旧影,比较近的是“敦煌保护神”常书鸿先生接手建设修葺敦煌时的外景。漫漶模糊的图像给我勾勒了一个苍凉悲壮的场景,我无从想象当年这些无名匠人是怎样制作这些宏篇巨制的过程,我感受到的,是一片荒率坍塌和几近被人遗忘的大大小小的洞窟,那些让我心驰神往的雕塑和壁画,就密布其中

几年前,央视斥巨资拍摄了关于敦煌的大型高清纪录片,隔着电脑屏幕,我随着主持人的导引走入了一个焕然一新的敦煌,铺设整齐的地砖和猩红复古的护栏,加上游人如织的喧闹场景,仿佛是一个热闹的乡镇集市,我心目中沧桑厚重的敦煌已然荡尽无存。时空的新旧变换让这一切变得不那么“真实”,我意识到——之所以一直未能成行敦煌,终究是来自于不愿意面对现实而失望的“恐惧”,我心目中理想而真实的敦煌,其实还安睡在我的旧梦里! 

这样的失望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张大千临摹的敦煌壁画,复原的作品技巧高超,雍容华贵,精美异常得宛如新绘,却失去了这些壁画在时间的塑造里展现出的另一种审美韵致,“洗”干净脸的佛祖们让我们陌生疏远,虽然那曾是他们的“本来面目”。我不置疑张大千的水平和能力,据说他之所以两度奔赴敦煌苦驻多年,就是为了一窥真实的“唐人画法”,千年的流转历劫,能传下来的唐人真迹几乎不存,即使有,基本也都是宋人摹本,能如此大规模保存下来的唐人真迹,唯有敦煌。后人津津乐道的除了他携众弟子苦居敦煌勤奋临摹壁画的传奇外,还不乏被后人举报,曾揭取破坏宋元壁画以探隋唐真迹的八卦轶事

很多人说,敦煌就是一个艺术宝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句话没有问题,也确实如此。但是每个人聚焦的关注点可能千差万别,不同的人攫取到的“宝藏”也不一样。正是因为如此,吸引了无数为艺术痴狂的人前去朝拜,大家“各取所需”。出发点不同,结果迥异。我想,敦煌就像是个镜子吧,每个人都窥见了自己。

回想大学读书时,敦煌壁画和文人画是差不多同时进入视野的,山水画室主流的课程学习还是沿袭传统的笔墨精神,温文尔雅,林泉高逸,然而我更被课外看到的敦煌壁画吸引,那种来自民间的的鲜活和质朴的美感,让我激动不已,我觉得,文人沉溺墨田的隐逸世界离我太远了,我需要更能打动我的精神力量 。

在整个敦煌壁画里,我的视线总是被早期的作品牵引。最心仪的是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的作品,这个时期的壁画特征鲜明,绘画语言纯粹,尤其北凉时期,以“黑色”勾勒身体的轮廓线,粗犷有力,加上浓烈厚重的色块对比,竟有西方表现主义的风采!后来方才知晓所谓的“黑色”颜料其实因为原来的色彩中含有大量的铅元素,时间太久氧化所致。同样的变色问题也发生在其余几个常用的颜色上,比如说类似橘红色系列的铅丹。看来,我们忽略了时间这个更为伟大的“艺术家”,千余年来,它没有一刻停歇,继续着自己任性的再创作!不得不承认,我更迷恋敦煌壁画现在的样子,从不觉得是种残缺和遗憾,这样的“不完美”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完美”。我从没有想过去复原它完成后的本初模样,这一点,我和张大千“求法”的初衷相左。甚而言之,我更喜欢那些失去一定形象和色彩的辨识度,驳杂交错,破损沧桑的作品。因为艺术的本体语言以一种抽象化的方式隐显和裸裎,我们看到的是形式美感背后线条和色块的恢弘交响,这些才是我痴迷的理由。

说不上何时开始,自己的画面上也悄悄的融入了敦煌的影子,看不懂那些晦涩繁复的佛教本生和经变故事,却一遍遍沉迷于壁画上的斑斓世界,形与色的颠覆和纠结,时间和空间的变幻重组,都让我反复膜拜于千年前这些佚名画师留下的惊世巨制前。有时候我忍不住遐想万千——这些不知名的画师,他们每个人孤独的内心深处,是否真的有一个看不见的佛国天堂,而那些被他们绘于壁上的各色神祗,是否也真的赐予了他们某种穿越千年的隐忍力量。

艺术是内心世界的外化,心的世界很大很远也很复杂,有时候,想象就是一个人的全部。据说歌手郑钧的《回到拉萨》,完全是他幻想出来的“拉萨”,因为创作这首歌的时候。他还没有去过,也就是说——那蓝天,白云,美丽的藏族姑娘和喇嘛庙,都是他的“胡思乱想”。

我喜欢这首歌,虽然我也没有去过拉萨,每次和朋友们去ktv时都会点唱,酒后扯着嗓子声嘶力竭一番,仿佛自己也身处藏地。第二天宿醉醒来,却总觉得脑海空落落,似乎缺点什么。

仔细想了想,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去趟敦煌。

2018,5,7夜半于望京鹿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