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以为,丹青丛中,画人最难。
人之难画,非关躯干衣冠之搭配,眼耳鼻舌之措置,或行走坐卧之安排。毕竟,人之为人,五官四肢,圆颅方趾,小异大同。施以训练,假以时日,纵天姿平平者,援笔涂写,亦不会太过离谱,而若才气富郁,寥寥数笔便可穷形尽相者,更是不乏其人。
王潇兄是才气富郁者矣。观其所写,初而则喜,忽焉转悲,再观再品,五味杂陈。个中魔力,颇耐参详也。
千百载以还,无量无边画师,绘江山风雨、城春草深,每每意在状写世情翻覆中之人物,尺幅间点缀数子,或令人恍闻经声佛号、樵唱渔歌,江湖庙堂间之众生百态,往往立现。明乎此,则画师之重山叠水、百卉千葩间,其实大有“人”在。
然,人之不同,各如其面。所绘者人,所寓者何,其实大有深致。潇兄便善以人之悲欢啼笑,映射山重水复间之浮生沧桑、世情翻覆。锋颖所向,无昂昂然之庙堂诸公,无翩翩然之达人名士,无“高大上”与“白富美”,唯有平民,或荒村陋野之“下里巴”,或街头巷尾之揽工汉,偶挥怡情小品,亦多边地寨民,花花绿绿,劳作并苦乐着。
平民,是其画中主角,平民之命运,是其画外之意旨。此为近日读潇兄画作之慨。
观其《午饭》,一群生龙活虎汉,或站或蹲或躺,嚼馍咽菜啜汤,旁驻一农用车,麦穗累累,显是龙口夺食时节,一番辛苦之后,劳人稍歇。众汉吃相实在酣畅,面对镜头与画笔,众汉坦然之中,有期待,有满足,亦含辛酸无奈,观者稍稍用心,不难察见。
其实,自命以画笔为底层民众代言者伙矣!然因所爱之深故,画师往往作沉重状、苦涩状、深刻状,于是,笔下之人,因苦愁而变形,“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或蓬头垢面,鸡皮鹤发,苦大仇深之状可掬。真固真矣,美感顿失。潇兄起于陕北乡村,经底层之辗转历练,深谙升斗细民之寻常生计,却能于平庸无聊乃至困顿之生活中,见真实,见快乐,见可爱,见浪漫,见诗意,诚所谓难得者矣。
不可不提《爷爷的胡琴》,构图未繁,内容实丰。爷爷抖弓拉弦,不知在忆往事或抒块磊,兀自陶醉不已,其子燃烟于侧,边听边思,孙女则似观似瞑,亭亭而立。旷远之高天厚土间,一辈辈人歌哭于斯、生死于斯。此幅之中,三代人状态各异,彼时彼刻,天地之间,只有这胡琴悠悠,其感慨为何如!之所以是胡琴,亦颇可一道,既出激越慷慨之调,亦传苍凉婉转之声,曲调虽一,听者各异,会心之处,言人人殊。通过三人之情态,胡琴之声,弦外之音,破纸而出矣。
又如《村头》,亦为三代人,错落蹲坐村头,同向张望,即陕北人之所谓“眺世界”。祖辈生息于斯,人过中年,或将终老此地,而小小少年,日后又待如何?是如画间之山崖小树,扎根于此?或是将如脚下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绿遍天涯?世界之大,小后生究能走出多大天地?将来又会有几多故事、何等命运?殊可期而待之。还有如《黄土高坡》,并不见坡,唯有一家三口,另有一驴项承枷套,昂然而立,一望即知,其举家生计正“爬坡”然。
以上多幅,几代人同处,相互呼应,构图多变,情境自出,正所谓,现实与希望同在,无奈与有情并存。至于更多深意,尚待观者自行模拟得之。
而诸多“变”中,潇兄又善于百变世态中,抓取“不变”之物。
如《慈母手中线》,老母缝缝补补,温馨何限,虽世易时移,母爱之为主题当属永恒矣!唯在旧时,慈母或于蜡炬旁、油灯下为之,今则在“灯泡子”下为之,“设备”不同,穿着有异,而人间大爱一以贯之,千百年来,无毫发异。此类题材尚有数幅,启人颇多:从艺者,无论时风如何劲拂,标签行头如何变幻,只要直奔人性之最本真处,进而潜心、精心绘之,一般而言,无往而非佳作。
潇兄对此“不变”之领会,似颇有心得。比如,他试以“旧诗句”咏“新作品”,用“新技法”绘“老话题”。果能如此,原因固多,然其胸中一团不可磨灭之诗意,当为主因。
近年,颇感时贤之画,殊乏诗意,是以对潇兄画作间之诗意,尤愿一论。
潇兄之作,有时仅观其题,便已一派“软玉温香”,内容更是温馨倍至。有些直用或化用昔贤名句,如《长夏山村风日清》,农人休暇,何其展脱舒畅;如《夏日阴阴正可人》,村妇三四,乘凉闲话;如《翠岭秋天外》,青葱枝柯,白羊数只,怡然在侧,闲闲放牧之农人夫妇,开心之极;又如《犁耕暖土翻红瓣》,对土地要深具何等痴爱,方可绘此?
除“拿来”前人成句之外,对看似了无诗意、俗不可耐之事,潇兄亦极力“诗意”之,如《村郊浣衣图》、《远村取水图》、《留影秋忙时》,甚至有令人忍俊不禁之《寒林喂猪图》,而摘柿子则是《摇落一树秋》,晚上拉胡琴当然就是《秋月白》了……
诸如此类,潇兄看似平静甚至同木讷之外表下,诗意早已跃跃如也。
胸中有一团诗意,笔下便绝少俗态,此语几为定律。
果然,潇兄收藏亦不俗。令吾叹羡不置者,彼坐拥石狮百匹,多淘自陕北,逐匹观之,或夸张放诞,或萌态可掬,或混沌稚拙,甚精彩!虽曰猛狮,无有恐怖。忆及于街市过炙手可热之公私府第,辄见双狮凛凛然分列左右,踩球吐齿,故作狞厉,止增笑耳,实未若潇兄藏品之可爱“霸蛮”也。案头桌边,蓄尤物如此,旦暮观之,画风能无影响?
询之潇兄,但获一笑。每见其画中稍显夸张之表情,便无端想见其座下之琳琅众狮,渊源有自,不禁莞尔。
他笔锋所向,人物无论是单是众,表情无论是悲是喜,画风无论是“甜”是“苦”,最终皆指向人之命运。毕竟,陕北乡村之少年贫寒经历,让他深味世情,是故,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下笔自存温煦。如其代表作《待招》,凡有乡村及进城谋生经历者,若非木石心肠者流,对图中诸君,例会一望亲切,每感亲友或自身即在其中。
对画中人颇感亲切,故对画人者亦平添一份亲近。
数日前某夕,应潇兄约,夜聚龙首夜市。冻风时作,烤肉摊前,杯酒下肚,聊其于艺海中如何从流漂荡。一席谈罢,其从艺轨迹,听来并不复杂,始发蒙于宜川故土,转赴延安求学、任教、成家,后居西安,层楼更上,逐渐肋生双翅,再后来,个展办罢,飞入画院,渐得艺术之佳境、乐境、自由境……
流光容易,艺术磨人亦成人。
久知潇兄郡望宜川,壶口瀑布,在其桑梓左近。众所周知,黄河之水天上来,而当万里长河一壶尽收时,其浊浪排空、雷霆万钧之状,足令人目惊心骇,神为之旺。时下冬月,素日狂泄之瀑,恍若一瞬凝结,冰雕玉砌,自是别具神采。
由是又想到潇兄之画,与壶口情状相仿佛。其画册中,夏瀑般淋漓奔泄之作,如《关中古歌》、《雄风再起》、《放赦》诸类是也,浓墨重彩、慷慨击心。冬瀑般沉静而蕴力道于斯之作,则有《歇晌》、《坡地耕息》、《惠风和畅图》诸什,寂然宁谧,比比皆是也。
目前,依拙观之,潇兄画作,若以壶口喻,似以“冬瀑”多而“夏瀑”少。不过,何伤也!“冬瀑”是在积淀,在蓄力,在凝结,而一旦春风解释,长河始奔,则盛暑之期,必成巨浪。而夏瀑冬瀑,其实各擅胜场,并无轩轾,茫茫一瀑不同时而已。潇兄“枭雄”,吾其待之。
是为记。
(王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史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