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长城——小河口关之行


文/蔡鑫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8-15

张明弘是一位严肃的艺术家。几年前在明弘的画室里我们聊起了关于长城的话题,他说他一直在关注长城,并且很想通过长城这一途径去寻找古老中国的道统、文统、传统之根。当时只是一些想法,恍惚间明弘似乎触摸到了一些关于文明、文化、文艺等等的概念,惚兮恍兮,很不确定。我当即表示了支持与肯定,当然也仅仅是一些道义上或精神上的支持。几年以后明弘带着几个朋友和学生真的就出发了,在深山密林中行走了两个多月之后,我们相会于绥中县小河口长城脚下。

小河口长城得野趣,有一种支离破碎的萧瑟荒寒之美。中国长城研究学会的专家们仅仅根据敌楼石条上的雕花图案,就将其称为“女性长城”,我个人认为有待商榷。康德说,有一种美的东西,人们在接触到它的时候,往往会感到一种惆怅。当你脚踩残破的石条,手扶凌乱的墙砖,阵阵松涛掠过耳畔,满目凄凉与伤感涌上心头,你一定会在痛苦的追问中,冥想古老的长城,悲壮的长城;感受我们古老的民族,忧伤的民族。站在小河口长城的敌楼上,我拨通了明弘的电话,告知他我们已经到了,明弘在电话中表示他们在一位当地长城文化爱好者刘福生先生的带领下正饱游沃看,让我们先到刘先生家中等一下。刘先生在当地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对于长城的热爱近乎疯狂。刘先生青年时代在此地当过知青,中年时代下海经商,几经沉浮,最终扎根于小河口长城脚下,怀揣着关于长城的梦想,一待十五载。其间,为民修路架桥,带头致富;八方呼吁奔走,传播小河口长城文化;天道酬勤,竟然国内外各大媒体竞相报道,近几年小河口长城渐渐为人所知,高端访客络绎不绝。刘先生在当地购买了几个农家小院,组建了长城文化研究基地、摄影基地、国歌诞生基地等文化院落,同时也可以接待部分访客,以此来传播关于刘先生的小河口长城文化之梦。

天色渐暗,炊烟环绕村口,牧归的羊群如缓缓移动的云朵。月亮升上了敌楼,群山环绕如万马奔腾。连绵不断的长城敌楼如历史的丰碑,高高耸立于群山之巅。等待明弘的过程变成一种美的享受,从城市中带来的燥热与焦虑化为乌有。伴随着一阵汽车的轰鸣声,明弘一行人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兄弟们好久未见,自然是欣喜若狂。明弘的儿子说“马叔叔开的车飞快,回来的路上有几次差一点点就翻到山沟里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之间包含了多少浓浓的情谊。明弘此次“寻根·长城”之行得到了家人的支持,社会的关注。假期里家人带着儿子来到此地看望他,他们将家的温暖带到了小河口长城。我认为让孩子来感受一下是对的,每一位能参与“寻根·长城”之行的人都是幸福的。那一晚,大家把酒言欢,豪气冲天;那一夜,兄弟促膝长谈,畅叙幽情。

刘福生先生说要带我们到锥子山看日出,深夜刚躺下两个小时之后凌晨3:30分即起床,顾不得洗漱,一行人等在黑暗中前行。锥子山顾名思义,险峻。刘先生自费在荒凉的山岗上修建了一段登山小路,路的尽头也就只剩下刘先生曾经走过的一些凌乱的脚印。密林深处,明弘给我折了一段小枝条,他说用这个枝条可以扫去挡在身前的蜘蛛网,我右手拄杖,左手拿枝条,即惊喜又艰难的攀爬于山巅。偶尔回望,云雾缭绕,杜工部“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感觉萦绕于胸。东方既白,群山如墨,我独自一人登上悬崖绝壁,如一禅僧,坐观日出,卧游畅神,陶然忘机。太阳终于挣脱了群山,万丈霞光扑面而来,那一刻我似乎触摸到了明弘关于“寻根·长城”之行的一些深层次的东西,以及一些关于人们的信仰问题。巴赞认为一切艺术都是以人的参与为基础的,明弘说“实践胜于理论”。开始我对明弘的这种提法是有些不同意见的,理论虽然来源于实践,但实践并不一定就高于理论,理论是实践的总结,实践与理论是事物的一体两面、相辅相成。可是当我走出了城市,走出了书斋之后,我渐渐发现明弘的思想是对的。这与他长期行走于山山水水,长期坚持写生是分不开的,存在决定意识,我再一次明白了此次“寻根·长城”之行的重要性。清代画家方士庶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画家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在笔墨有无间。”化景物为情思,虚实结合,其实就是一个艺术创造的问题。太阳升起来了,峰峦叠翠,鸟语花香,此时偶尔听到明弘在山林中长啸,群山亦复啸。古人讲“人物一理”,艺术讲“天人合一”,其间的道理致广大而尽精微,此中真意也只有在大山大水中方能体悟。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若无此经历,胸中岂能有丘壑,笔下岂能有精神。

我们在锥子山巅欣赏到了壮美的长城奇观“三龙聚首”,辽东、山海关、河北三条长城在此相聚,大家在山巅争相合影,欢呼雀跃,留恋忘返。人们为什么要远行?为什么要到山林里、旷野中?这既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一个美学问题。现代科技将人类异化成冷冰冰的机器,在轰隆隆的大工业生产时期,人们无心看风景,也无处看风景。于是产生了焦虑、浮躁,人们被自身的欲望牵引着,像一只困兽终日惶惶不安,不知所措。我们中国的古老文明用上百万年的时间将兽变成了人,而现代的工业文明却用几百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要将人变成兽,吾深以为忧。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当代的艺术家一定要有高度的觉悟与责任心,我坚信中国的道统、文统一定是解决工业异化的良药。人们要回归到脉脉的经典之中,要以“文质”进入生命,而艺术家也要以“文质”进入绘画。中国的艺术从来就是身边的艺术,“以美育代宗教”这是时代赋予艺术家的崇高使命。

用过早饭后明弘建议不要睡觉,最好是一鼓作气先去大毛岭长城,下午回来后补上一觉即可,大家欣然同意。由于连日来奔波劳苦怕62岁高龄的刘先生身体吃不消,我们建议刘先生在家休息。但是刘先生执意前往,生怕我们错过了任何一段长城的美景。我们先去董家口考察了两处城堡,其中一处城堡破败于荒野杂草之间,但依稀可以感受到当年的壮美;第二处城堡在一小村口,农民多在城堡洞内聚众闲聊,城堡上杂草丛生,城堡内破败不堪,一块块城砖摇摇欲坠,但却始终千年不倒。农民们聚在一起多谈论一些情绪化的义愤之词,后来一位盲人也凑了过来,盲人的穿着干净质朴,面容可掬,像是有点文化的样子,他说今夜可能要下雨了。今年北方大旱,人们很期待一场雨。对于盲人传播的信息,人们充耳不闻。我们离开时农民们并无留恋之意,挥挥手悠闲地继续谈论着属于他们的话题。往事越千年,曾经的金戈铁马,变成了如今的诗意栖居,这难道不是此次明弘一行所寻的民族之根、文化之根、艺术之根吗?大毛岭长城蜿蜒起伏于群山之巅,回望墙体如巨大的S型横亘在眼前,我戏称为“道”。残破敌楼上的风很大,大家争相选择属于自己的风景拍照留影,照片中一位女士的头发高高飘起迎风飞舞,我说这是漂亮的风。明弘被此地美景深深迷恋,一路走走停停,久久不肯离去。高高的上岗上,阳光直射,口渴的知了心不在焉的鸣叫着,大家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山下充当司机兼画家的马争鸣,不时地用对讲机,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抱怨着何时离开。明弘决定一部分人可以先回去吃饭,不想回去的可以继续前行。最后留下了三位坚强、柔韧的女士,他们是王金玉、李翔宇、谢雯雯(音意,请修改),及我们三位男士,其中一位是来自山东的艺术家狄东占。山势越来越险,道路几近荒废,在一处破败的敌楼旁,三位女士与东占留了下来,我与明弘则继续前行。东占童心未眠,攀爬到一颗树上与大家嬉戏,我回头一望笑称此景为“一颗榛子树上的艺术男孩”。我与明弘下到沟底重新往上攀爬,此处人迹罕至,只有一些山羊留下的印迹依稀可见,明弘诧异的说道“此处竟然还有山羊的痕迹”。我俩终于上到了山顶,破败的敌楼尽显岁月的沧桑,呼啸的山风从耳畔掠过,松涛阵阵,在天籁的伴奏下,我与明弘畅谈关于艺术的理想。

回到刘先生的农家小院,简单用过“午饭”,身体已经疲劳之极但躺在土炕上还是喜不能寐,最后索性不睡了,在小院里和马争鸣他们聊起了关于此次寻根之旅的点点滴滴,而刘先生则还是一如既往口若悬河的讲述着关于他的小河口长城之梦、商业帝国之梦。为了给大家改善伙食,与我同来的陈总从农民家中买来一只羊,马争鸣自告奋勇要用他充当厨师兼艺术家的双手,制作全羊宴来招待大家。我们利用小院中硕大的石磨盘作为餐桌,十四把凳子绕桌一周,陈总在旁边架起了烧烤炉。此时炉火正旺,全羊宴已摆上石桌,马大厨端坐在我的身旁,他说他要喝一公斤的白酒,我说还要吃十公斤的羊肉,他说劳作了一个下午,此时已经不想吃肉了,我心里略显愧疚之意,应当多帮帮他呀。人约黄昏,月上敌楼;明弘举杯,晚宴开始;把酒临风,其乐融融。明弘有感于此情此景,当即赋诗一首“群峰齐暗宾虹墨,月上敌楼复入烟。挚友重逢小河口,叙旧烤羊酌酒酣。”大家一解往日之矜持,借着酒兴,诉说其一路的喜怒哀乐。酒有时候真是一个好东西呀,马大厨说高度白酒,入口是水,呼出为气;内化于身,外化于形,说完大厨已经不知去向,醉卧床头。细心的女孩子惊呼,一整头的山羊,怎么不见有多少肉呀,大家思来想去一定与马大厨有关,难怪大厨坐在我身边说不想吃了,原来是在厨房里已经将一整只的山羊精华吃完了。哈哈,马大厨,你利用了我的善良。听说那一夜的月光很好,我一直睡在甜美的土炕上,昏昏噩噩,恍惚间似曾看到一个银色的琉璃世界,月光如绸缎抚摸着山川大地以及那些为艺术而行走的人们,那一夜看到月光的人们有福了。

早上真的就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我与刘先生各撑了一把雨伞,再次爬上敌楼,览群山雾罩、听风起云涌、探青松古寺、访古道人家。在群山环抱中我再次想起了盲人的预言,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盲人的预言靠的是心的感应,是天人合一。而我们所谓的健全人,因为太依赖技能,所以遮蔽了心灵。艺术同理,太依靠技法,就不能彰显心法。艺术家要表现形象内部的生命,只能靠心法。当然艺术必须始于技法,但是艺术不能终结于技法。艺术家要“进山林、观天性”,要有更高的哲学与文学上的修养与感悟。艺者,意也;意者,气也;气着,形也;形者,技也;技者,艺也。回到小院时雨已经停了,大家正在忙碌着收拾物品,准备转战下一个目标。我们没有道别,只是默默地忙碌着,行胜于言。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坚定,巴尔扎克说“艺术是什么,不过是集中起来的自然罢了”。

此次明弘他们的“寻根·长城”之行,历时一年多,行程几万里,期间历历多艰辛事。起点是辽宁省丹东市虎山,终点是甘肃省嘉峪关,我相信明弘的艺术之旅只有起点没有终点,他会走的更远。明弘信仰佛教,心经讲“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行深”是心经中很重要的一个思想,在这里应该是达到一种甚深禅定的状态,是一种最伟大的实践思想,而“寻根·长城”之行必将会成为我国70后艺术家写生活动当中一次最伟大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