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间各种艺术中,中国的山水画可能是最具独特性的品类。绘画作为视觉艺术,它最专擅的区域在对象事物的表象层,即以色貌色,写形状物;但中国山水画却在根本上蔑视形色表现,而是走向了哲学,即将显道或写意作为艺术的根本任务。同时,一般绘画专注于摹写人物等深具时代特色的对象,这是西方艺术社会学研究久盛不衰的原因,但中国山水画摹写的自然,是人世间最不易变易的因素,它拒绝时间,拒绝历史,代表了经验世界中最具永恒性的侧面。这种对形色的蔑视以及哲学、永恒之思,为中国山水画带来了两个问题:一是这个画种入门门槛极低,毫无基础的门外汉也可以挥洒几笔,并自号为“神似”;二是真正登堂入室者则会自感从此陷入了一个深渊之中,知道那潜藏于自然纵深的无限道意,绝非一生努力所可穷极。
在中国当代青年山水画家中,我愿意相信,任赛的相关探索为回应这些问题提供了值得注意的案例。首先,在形意或道象之间,中国山水画虽然以哲学为旨归,但事物的形色表现却未必一定成为走向哲学目标的障碍。相反,惟有视感鲜明的形色才能实现对自然山水精神的开显。正是因此,任赛的山水作品从来不拒绝对自然的逼真表现。甚至画中物象的坚固和细腻、纤巧和玲珑,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但是,她同样没有放弃中国山水画由博大的空间感暗示的宇宙精神,甚而言之,她画面前景的工笔摹写正是在凸显背后的千山寂寥时才更见出意义。基于此,她的画作在景深处,多以大写意笔法挥洒出山体的庞大以及宇宙的无垠感。或对前景的村舍花树形成内敛式的抱合,或将人的思绪外向激发,引向玄远之境,引向天人之际。易言之,工的更工,意的更意,构成了任赛山水画布局的最重要特色,也使其画中之景,在工与写、形与意、道与象、有与无,或者艺术与哲学之间,表现出空前的对峙和紧张。从效果看,这种对峙成功提升了艺术作品的表现力。无论是大型画展还是翻阅其作品集,它总是能成功吸引人的目光,在众多作品中让人眼前为之一亮。
但是,任赛绘画靠前工后写制造的视觉紧张,并没有导致画面的断裂,而是彰显出更鲜明的一体化风格。从艺术手法看,这种一体性的获得,固然少不了中国传统山水画惯用的串连要素,如山中溪流、具有路标性质的石径以及用墨色浓淡所标示的空间层次等,但最重要的还是作者对画中物象光色效果的独特处理方法。数年前,我受邀参观恭王府的博士联展,任赛提交的一幅立轴(《烟霞胜境》)给参展者留下深刻印象,关键就在于她以水墨为底色,借助绿彩为画面制造出了一种独特的光晕。这种光晕一方面使画中山谷更显幽深和神秘,另一方面则将物象带出,显现出迷离潋滟的神奇效果。近年来,在以《秋意浓》为代表的一批作品中,作者对画面光影效果的处理更大胆,也更具层次性。比如,除作为背景的空濛山色因光的介入而表现力大增外,村舍、亭榭、树花则次第强化着光色的表现。尤其是白到灿烂的树花,堪称画中的点精之笔。这些花如繁星般撒布于画面的前端,具有强烈的绽出效果,闪现出一种神性的圣洁之光。我说任赛的作品并没有因为前工后写而产生断裂,正是因为有这种光晕的弥漫和贯穿。
在绘画中,光的使用具有危险性。它一方面可以使画中物象得到灿烂的表现,同时也极易因光的流溢而减损绘画的内在深度,给人流于肤浅的印象。但任赛对画中光影的营造,却成功解决了这一问题。像她在峰峦幽谷中对光的使用,由于有浓重的墨色为背景,反而增加了画面的空间纵深;她画的树花因光的介入更炫目,同时也因此将整个画面点亮,成为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对象。就其哲学暗示性来讲,这种由光提点出的幽深和明快,使画面显现出独特的神秘和圣洁感。它既不是道境的玄远,也不是禅家的清风朗月,而是一种经典作品少见的神学意味。这种神性徘徊在显隐之间,暧昧而显明,是将画面贯穿为一个整体的重要因素,也使作为哲学暗示物的中国传统山水,从哲学的晦暗走向了神性的圣洁之境。在当代画家中,丁方画中国西部山川的油画是被这种神性之光照耀的。在当代中国山水画中,能以黑白笔墨让画面神意弥漫的画家,则除了任赛,别无可见。这种由光感而生的神秘,除了技法的新创造,更重要的是给人提示了一种超越传统的新精神高度。易言之,人们习惯称任赛的绘画为“新山水画”。这种新山水画的“新”,我认为其中最重要的维度,就是她以富有光感的视觉形象,碰触到了前人尚未企及的精神之域。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无法、也无意弄清这种画面之神性的缘起。对于任赛而言,它是否与童年经验有关,是否某一时期有过关于自然的惊惧记忆,均是一些待解的秘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一个画家独特画风的形成,一定关涉于她不可复制的个人经历和艺术实践方式。单就艺术实践而论,任赛最值得注意的特点是对写生的执着。我认为,她的大量写生作品的价值甚至是高过绘画的。选景的独特、构图的别致、笔触的清爽、在极精微与致广大之间保持的张力,使其相关作品表现出巨大的艺术魅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任赛每年外出写生,大多选择独行,所选之地则往往避开风景名胜,具有全然的荒芜性。这种选择不仅有效保证了其画中风景的独特,而且更重要的是,自然山川的陌生化,使每一次写生过程都成为一种历险,成为孤独的个体与荒野的对话,成为对山川之景的一次充满仪式性的膜拜和礼赞。我相信她山水画中洋溢的神性和迷离感,是离不开这种写生过程中的精神体验的。或者说,她特立独行的写生方式,使其有机会静观山川的圣洁和庄严,能以灵魂的私语与自然默契,并以精神的烛光将山川照亮。所谓山水画的神性或神圣性,正是这种自然经验向艺术转移的产物。
如上所言,中国山水画是一种极具哲学意味的艺术形式。没有中国哲学和传统文化的积厚之功,单纯炫技,穷忙一生也至多不过是一个画匠。从任赛目前的作品看,她明显已超越了纯然的炫技阶段,而是将绘画视为哲学和美学精神的映射物。同时,她也没有固守传统,抱残守缺,而是在师法前贤的基础上试图为中国山水画开出新境界。她在光影之间为中国山水画营造的圣洁、灿烂之感,正是这种新精神、新风格的体现。唐人李北海云:“学我者死,似我者俗。”真正有抱负的艺术家总是处于述古与新变的途中。任赛具备这种可贵的艺术气象和时代担当,顺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更大的成功值得期待。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