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21世纪的第十个年头,中国画坛已经在对西方艺术的生吞活剥与消化变异中摸爬滚打了三十年。回顾这三十年中国美术的发展历程,我们不难发现西方的艺术语言已被聪明的中国艺术家反复演练得十分纯熟,但同时,对标新立异的追逐以及炫耀智力的戏仿中,朴素的审美逐渐变得匮乏。“新生代”艺术家还未隐退,“新新生代”破土而出,迫不及待的主动进入70后、80后、90后的代际圈的分野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从文学领域蔓延到整个社会层面的权力游戏。本文所要讲述的是一个出生于70年代的画家故事,然而他和所谓的“70后”画家并无风格上整齐划一的关联,他携着他的作品强势来袭,在近几年的中国花鸟画领域掀起了一场疾风迅雨。
读画如同交友,绘画中的水墨写意如同文学中的散文,最能见作者的性情。虽然一早知道阴澍雨的花鸟是从林良入手,但其实仔细比读就不难发现,他有意识的选择了林良院体画家特有的严谨的造型结构,但将其霸道的用笔淡化处理,融入陈淳小写意的精致典雅。学画当溯源,花鸟写意画家虽多取法明代,但往往直接借用将大写意推向极致的徐渭的艺术语言,然后涉及到之后的齐白石、李苦禅等。但阴澍雨是从源头上追寻明代写意画的发生和发展,找到开明代写意先河的人物林良,然后整理出林良——沈周——文征明——陈淳——周之冕——徐渭这几个写意脉络上的重要节点人物,以绘画史的发展与他本人的绘画实践相互映照。阴澍雨常说的一句话是“首先咱们要把画儿画好。”他是当代画家,抛开观念、视觉冲击力、展览策略、实验这些不谈,他最关切的是艺术的本体这个最基础的问题。从对待“何为写意”的态度上来说,阴澍雨有中年人的智慧。
以水墨的名义,发现自然世界中的神奇魅力,于平淡中见波澜,却又不是顾影自怜式的自我欣赏,如果没有独具的慧眼和如水的心灵难以触及这样的境界。阴澍雨创作于2014年的一套“墨花工虫集”将自然万物不动声色的娓娓道来,然而他概括事物和捕捉细节的能力又颇为犀利,在画面中营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幽默感和一种细腻的复杂性。“墨花工虫”系列中有一只在月色下的芭蕉叶上默默前行的蜗牛,画面中传递出的“一星如月看多时”的意象令人失神,而这种别样的风情是阴澍雨在作品中给人以意外的惊喜。在他的另一幅描绘结网蜘蛛的作品里,则更关注构图与章法的探究,画面的边界与内容的互动更具有现代构成的思索。或许从他的一段绘事独白中我们可以琢磨一二:“人谓写草虫为雕虫小技,余亦谓之描虫小技。而描虫技小,犹可见大。小可察毫厘生意,大可观天地气象。”从对生命的虔诚和艺术之心来说,阴澍雨有少年人的情怀。
当一个画家不以一种被动的姿态来面对生活时,他才会考虑自己在这个大时代中所肩负的使命。作为国内最初的几批绘画博士之一,阴澍雨说话的主语常以“我们这代人”开头,《我们需要怎样的中国画家?》一文是他对中国画的时代呼召做出的思索,他告诉人们绘画不是一个人的事。但他绝不是故作姿态,其实竟有着非一般的决断力。2015年夏,阴澍雨在青州宋城设立“澍雨画馆”,并在开馆之际邀请二十多位出生于70年代的中国书画博士与媒体齐聚青州,展开对中国画传承与发展主题的学术研讨。这次行动吹响了中国书画博士以群体的姿态将学术与艺术捆绑思维的第一声号角,同时也将“阴澍雨”这个名字推向更多人的视线中。在此之后,博士书画群展的策略成为从2015年下半年起至今高烧不退的圈中热潮。因此,这次行动不是个人事件,而是绘画博士群开始成熟的一次突围,而这个旗手人物就是阴澍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阴澍雨有青年人的魄力。
阴澍雨大多数时候沉默少言甚至看起来有些严肃,但如果聊到他钟爱的花草,他脸上的笑意便会持久的荡开来,那是他最轻松自如的时刻。因为心中有挥之不去的田园情结,所以他把工作室设置在京郊宋庄小堡村的一爿湖水旁,夏观急雨,冬听密雪,屋子里常年养着极好的兰花,屋外的天空飞着洁白的鸽子,是这个繁华都市里的一处隐秘的精神归宿。我总觉得他这个人不知哪里表现出古人的气质与感觉,因为他的过于谨慎和谦恭与当世之人的处世哲学不同,或许这正是他的生活方式与修为沉潜下来的结果。让我最为惊讶的是,阴澍雨于2013年末才正式举办了首个个人画展《青春作伴》,这对于奉“成名要趁早”为圭臬的当代画坛来说似乎是不可思议之事。他将画展的举办地设在唐山,这里是他学画起步的地方。一个人的青春记忆是会影响其一生的,在名家层出的河北轻工业美术学校四年的学习为他打下扎实的专业基础,回到这个起点,就可以更好的理解他为什么会特别强调基础和本体。
人生的追求永无止境,在每一个阶段与下一个目标之间往往横亘着形而上的距离。阴澍雨很幸运,他一步一个脚印走了一条绘画正路:四年中专(河北轻工业美术学校),四年大学(中国美术学院),三年硕士(中央美术学院),三年博士(中央美术学院),到目前为止工作五年(中国艺术研究院),但这同时也是一条艰辛之路,需要付出长久的劳顿。我曾问过他是否会对自己有一个长远的目标和规划,他痛快的说“当然有啊”,但他的解释却又很小心和实际:绘画、教学与学术研究的多线并行。虽然目前阴澍雨的正式工作身份是《美术观察》的编辑,但他对教学始终抱有极大的热情。和美术学院中的教学不同的是,他的教学更为多元,除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的教学,还经常参与美院、画院各类高研班的教学工作。在教学中常常要面对不同身份、不同目的、不同水平的学生,在这样的教学实践中促使他真正的思考教与学的真谛,于我而言,是非常期待看到他写写自己对教学的体会,因为那一定生动而别出机杼。“不过,咱们画画的还是先要把画儿画好,然后才可以谈教学和研究”,他神态平常,却始终运筹帷幄,与激情主义保持着距离,但又不是消极的平庸。阴澍雨的多重面向之间构成一种互文性,把他自己与艺术融为一体。
“观物之生”,是沈周花鸟写生册的母题,这个母题被沈周的继承者陈淳套用过,在2014年阴澍雨的山东个展上,他再次使用了这个母题,甚至在题名的书写上,也略有陈淳笔意,看得出画家向传统致敬的精心用意。王世贞欣赏陈淳的“绰有逸气”、“无一俗笔”,这也是阴澍雨的作品给我的感觉。他每年坚持外出写生,在山东的榴园,在西双版纳的花房,在京郊的牡丹园,笔下的对象总能“褪去铅华,返本求真”,即使是设色作品也求典雅冲淡的路子。对于写意画家来说,艺术价值的显现需要一个漫长的层累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阴澍雨作画的意义在于每一笔都怀揣面对自然的敬畏之心,他是用画笔在塑造他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