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听到周围的朋友问我“为什么会选择绘画这个行业?”每每便搪塞说从小就喜欢,这实则是有些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出生在沂蒙山区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儿时的记忆对于刚刚解决温饱的我来说,除了在低矮的教室里嬉笑打闹便是和同村的孩子漫山遍野地疯跑了。我从小顽劣,对知识的渴望唯一能沾点边的好像除了金庸、古龙便是那一本本花花绿绿让我着迷到夜不能寐的小人书了。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小人书中那些无所不能的人物形象对我的绘画产生了最懵懂的启迪吧。幻想着自己成为画册中英雄人物之时便满怀崇拜之心拿起铅笔仔细地摹画,一张一张的,到后来竟也能自如的勾画出许多小人形象。但那时的我却绝没有想到,绘画会成为我一生的职业。
我的父亲是六七十年代的中师毕业生,有着很好的文学功底,许是遗传了父亲的文学基因吧,中学时期我唯一一点可怜的学习细胞都没有留给数理化。一看见那些数字、公式便是满脑子的星星,以至于在连续的挂科、中考失利后,抱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回家做点小买卖”的心理潇洒地奔向我的发财致富之路。我的父亲是一个开明且有远见之人,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让他绝不会接受子辈们步他的后尘。1991年,和当下大部分的美术生一样,为了让我能有条升学的捷径,父亲便东奔西跑利用他那点可怜的关系网为我谋取到了一个县一中美术生的名额,花费了我们家900元人民币,这在那个时代也无异于大数目了。父亲当时只是对我说“农民的孩子要想出人头地,除了考大学,没别的路”。尽管自己内心不大服气,但一想到自己能去城里念书生活,没准以后也会变成城里人,有了这个念想,我便欣然应允了。于是,从那时起我算是与绘画正式结缘了。
我高中的美术老师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县城里算是小有名气的了。在那个年代,他好像是县城里唯一一个大学美术专业毕业的老师,属于正宗的科班出身。那时候美术生也少,整个县城里也就凑了20多个人,有初中生、高中生、还有社会青年,全都挤在一间画室里跟着老师学画。说实在的,我第一次去画室里看到高年级同学画的作业,脑子真有些懵,用现在一些外行人看画常发出的感慨就是“画的真像”!我啥时候也能画成这样?!自己暗暗的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定行的。高中三年,除了学文化课,其余大部分时间基本上都是泡在画室里。现在想来,跟当时的同学相比,我在画画方面还算是很有天份的,这么说可能有些标榜自己,应该说是有些小聪明吧。画画时我更多的侧重于多看多想,而后才是练习。带着问题去学习一定会比没有目的埋头苦干成效要高很多。很多参加完高考的同学都会抱怨多苦多累,除了有些压力,我到真没什么体会。记得当时很自信,觉得自己画的也挺好,没有考不上的理由呀。于是那年暑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等到了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的名字也作为全县三十个本科提前批出现在教育局的红榜之上。当时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幸福生活已经在向我招手了。
1994年9月7日,作为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本科大学生的奖励,我们乡里的书记把自己的座驾一辆上海牌老爷车派到村里,拉着我和我的家人一起去大学报道,当时的感觉真是好不风光。
我的大学坐落在孔子的故里——曲阜,是一所综合类的师范大学。跟国内众多纯粹的艺术院校相比,这里可能相对闭塞,但我很庆幸,这里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优良的教风学风,也让我结识了许多影响我一生的良师益友。
我的自画像,40X60cm,1996年
80年代的美术新潮运动给整个美术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并对90年代的美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对于相对闭塞的曲阜师范大学来说仿佛没有多少的波及。这里最主要的还是培养教书育人的老师,对于基本功的扎实训练一直都占据着教学的主导地位。更何况那时的我们顶多算是半只脚踏进了美术的门槛,自然也无从意识到什么所谓的思潮。当然我们也会在翻阅了几本难得的国外画册之时进行些谈不上观点的激烈讨论,结果总是在对瓶瓶罐罐的写生与简单的图片再现的创作中偃旗息鼓。表现主义对当时国内美术界的影响,从同学几乎人手一本的弗洛伊德画册中可见一斑。除了几位老先生在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以外,稍微年轻些的老师和同学,都会或多或少的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以至于连皮毛都没有理解的我,只会浪费着大量的颜色用画笔在画布上涂抹,厚厚的颜色于无意识间造就的肌理被刮了涂、涂了刮,那时候真就感觉自己找到了“德表”的感觉,以至于这种自信的感觉影响了我毕业后的整个十年。我一直感觉自己对色彩的感受比较敏锐,记得当时的一位老师也经常这样说我。从对色彩的兴趣以至选择油画专业,真的特别感谢我的几位大学老师。那时的教学是开放式的,老师几乎不会限制你在专业上的喜好。我的一位老师许是实在看不下去我每天都在浪费颜色吧,专门把我叫到他的画室,对着画册,对着他的原画,一边讲解色彩的原理,一边手把手教我如何调色,让我逐渐懂得有的放矢地掌控色彩,直到现在我还在沿用着这些方法,并把这些也教给了我的学生们。
青春,150X170cm,1998年
98年毕业时,我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完成了毕业创作《青春》,它表现的是以我自己为中心的一帮热血青年。现在看来,虽然想法及表现手法都很幼稚,但它却记录了我对那个时代的回忆,以至于到现在我还依然保留着。
流金岁月
毕业之时我还算是非常顺利的,被分配到了我们市里的一所中专学校。环境不错,同事也很好,最关键的还可以有一些自己的时间去画画。现在想来,如果那时能一直坚持着画画,也许今天在专业上又会是另一种状态,遗憾的是我跟大多人一样,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先赚钱再立业的商海大潮中去了。在完成教学任务之余,我做画廊,办考前班,搞写生基地,这一做就是十年,尽管这些都与美术有关,教学时也会画上几幅习作,但十年里专业基本上是荒废的,也许有人会觉的我不务正业,但我却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后悔我当初的那些经历。为了生活,是的,为了更好的生活,我选择了那样的生活方式。“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十年里我唯一画了一幅正经的创作,取名为《路口》。
岔路口,布面油画,150x160cm
2008年,算是我对毕业十年生活的一个终结吧。水瓶座的我,本身就有一种很矛盾的性格。在经历了毕业十年的浮浮沉沉之后,突然又想安心的画画了。要说为什么,也没细想,就感觉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每天重复着单调的生活便会感到乏味。觉得自己应该有点真正的追求,考到一个好的专业类院校去深造,让自己走出去感受外面的世界。这话听着有些假,反正我当时真就这么去做了,觉得既然要画画了,就不能再分心,于是把考前班,写生基地等都停了。有时候我也挺佩服自己的,那时决定考研的时候30多岁,毕业后十年基本上没怎么正儿八经地学习,加上烟酒的腐蚀,脑子不怎么灵光了,记忆力也明显的减退。于是想了各种奇招,满屋的纸条子,到处是单词,有时候半夜醒来也会爬起来看个单词问题什么的,即便这样,连续考了两年,都以失败告终。2010年,借着访问学者的机会,联系到了天津美院的邓国源老师,于是便怀揣着忐忑与梦想,开启了我全新的绘画之旅。
在天津美院的一年,应该是我绘画路上的重要转折。之所以重要,是感觉从观念上对自己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与界定,也让自己从大量的实践创作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访问学者,听着好听,实则跟进修生一般无二。刚到天美的那段时间,我和大部分进修生一样,幻想着自己能结识圈内的大腕,融入高大上的艺术圈;幻想着自己的作品会被某个藏家或者经纪人慧眼识中,也臆想着自己绘画技艺如何的突飞猛进……然而,理想却总是被重重地拍在沙滩上,会突然感觉自己无所适从,与周围格格不入,迷茫与彷徨充斥着每一个无眠的夜晚。幸运的是那时身边有位小兄弟,他用自己的真诚与才华敦使我拿起画笔,只有绘画才是解读自己并让自己充实的最好方式。到天美大约一个半月后,我第二次见到教育界“最有实验精神的院长”——导师邓国源先生。邓老师给我的最初印象是不善言辞、性格孤傲的。尽管自己也从教多年,但在邓老师面前总是感觉有些胆怯,许是面对一个大家时内心深处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吧。慢慢的接触久了,就会发现邓老师实则是一个很性情且很有人格魅力的长者。他是中国第一个现代艺术学院的创立者,拥有着与之年龄远不相符的超前思维与意识,油画、水墨、装置等所涉猎的领域之广、观念之新奇让我们这些年轻人自叹弗如。当然,在观看了我的画之后,他给我布置的学习任务也让我的思维大大的“跳跃”了一下。邓老师问我平时两米乘一米五的大画多久能完成,我说大约一两个月。“那就一周先画一幅看看吧”没有多余的解释就走了。第一周我加了把劲算是勉强完成了任务;第二周看了我的画后依然扔下了一句话“试试三天画一幅”,我记得自己当时头有点懵,但加班加点总算完成了作业;第三周我提心吊胆得希望老师能手下留情,邓老师给出简短的评论之后说“以后一天画一幅,一个月后看看走廊能不能摆满”。我感觉当时的自己欲哭无泪,尽管当时拼命的加班加点,但那个月依然没能完成邓老师的任务,最终只完成了26幅。看着满屋子的画,尽管质量一般,但我自己感觉到的是实实在在的收获。邓老师看完这些画后也笑了,平时能看到他笑的时候真的不多,他说我突破了之前的自己。实际上第一次看我的画时,他的心里便对我有了评判:画写实并没有掌握写实技法,画表现,又做得不够彻底,抽象就更不沾边了。与其这样,不如让我放开束缚,一天一幅大画,根本容不得我去想太多,那样的作品反而更纯粹、直接,这一点我很感激邓老师,他的确让我的绘画理念产生了转变,也让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绘画语言,并一直影响着今天的我。2011年夏天,访学结束后,我从天津雇了一辆大货车,拉了满满一车画回到了单位,这一年我是既充实而又满足的。
天美的一年,算是为自己打开了一扇艺术之门,他让我一颗世俗而又平庸的心一下又注入了鲜活的能量,也让自己不再甘于平凡。2012年2月,在经历了一番拼搏以后(此处省略一万字),我终于在考研的第四个年头收到了清华的录取通知书,成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一位正式研究生。那一刻感觉之前所有的努力与付出都变得微不足道,那一刻所有的幸福只有用泪水才能表达。
初入清华,所有的一切既新奇又陌生。而立之年求学,家庭、事业、生活等等的压力自不必说,角色转换当是首要问题。每天日出而作,课堂、画室、食堂、宿舍,也渐渐习惯了深夜挑灯夜战,找寻创作灵感。选择我的导师郑艺先生实际上是很偶然的。导师见面会后同学们在议论着各位导师:都是大腕,感觉无从选择。同学李伟光由于之前进修过一年,对老师们较为熟悉。他说这帮老师之中,郑艺老师是典型的东北人,性格豪爽,应该比较适合我。加上之前我也对郑老师的作品很感兴趣,于是义无反顾地敲开了郑老师的门,或许这就是缘分,老师没有任何犹豫的将我收入门下。自此他便成为了我绘画之路上最重要的导师,更是让我感恩一生的人。
在清华学习与天美相比,又有很大不同。天美的一年,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在画画,更多的是一种尝试和探索。而清华的三年却实实在在让我变得丰富而又成熟。“人的知识就好比一个圆圈,圆圈里面是已知的,圆圈外面是未知的”,了解的越多,反而感觉自己越是无知,犹如井底之蛙。也正是由于自己的肤浅,让我一度陷入深深的纠结之中。我的导师郑艺先生属于典型的现实主义画家。作为中国写实画派的领军人物,他深厚的写实技法使他在国内画坛占据着一席之地。然而,在最初跟随导师学习的那段日子,我并不认为老师的写实技法对我会有帮助,反而会束缚我所谓的“装饰性表现手法”。能力和眼界决定了高度,现在看来用这句话形容当时的我是最恰当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自以为是地在两种表现手法之间苦闷徘徊。有了抵触,自然对老师的教诲也并不怎么在意。直到在一次人体写生之后,导师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终于对我开炮了,这一点特别符合东北人直爽的性格。现在回头再看那段时间的写生人体,过度的追求装饰效果,而忽略了油画本身的内涵与语言:肤浅的只看到了表面而忽略了本质。老师对着我的画问我到底想表达什么?而事实表达了什么?我又想从他那里学到什么?一连几个问号,让我顿时有些懵圈。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师虽然脾气有些急,但他又是个特别感性而又有人情味的人。接下来,他将我带到他的工作室,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画册,对我详细的讲解。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从我刚开始进入老师门下,他便早已煞费苦心地根据我的绘画特点制定了专门的培养计划,他以自己的亲身体会来教化我。他说:“我们表现的是现实主义题材,题材从哪里来?这就要求我们对生活有深刻的感受,只有这样,你所表现的做品才能有深度,耐人寻味。我并非是限制你去用哪一种表现方法,最主要的是这种方法是否能表达你的所想所思,并且它又确实适合你,让你的作品有内涵有深意,这才是关键”。老师的话让我感触很多。随着所学所见日益增多,我便愈发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与浮躁。而老师正是那个让我一步一步变得丰富和成熟的领路人。老师的教学和他的作品一样严谨而一丝不苟,在他的影响和教诲下,我在艺术创作上逐渐明确了方向,也摸索出了一套适合自己的表现手法。《城之光》系列便是从2012年下半年开始的探索。
我在导师众多的学生中算是年龄偏大的了,年近不惑,难免会有家庭、孩子、事业上的压力,虽然没有人要求你去做什么,但太多的责任却又会提醒你必须去做些什么。美院的生活丰富多彩而又枯燥乏味。从必修课到选修课的拓展延伸;从绘画到雕塑,设计环艺等的跨界体会;从图书馆的知识汲取到各大美术馆的视野拓宽,三年多的时光,无时不惶恐于错失转瞬即逝的机遇,神经如绷紧的发条般一直在转,忙碌仿佛成为我全部生活的主旋律。这一时期,我的《城之光》系列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对整个画面的掌控也相对之前轻松了很多。我的关注点也由身边所熟悉的人或景物延伸到城市万物。万物皆有灵,心静则万物莫不自得。更准确的说,我的城之光系列实际上是在表达彼时彼刻的一种心境,也许那种心境是转瞬即逝的,但我希望通过画笔能使它成为永恒。2015年暑假,我研究生毕业时,《城之光》系列也进行到了NO.16。
清华毕业后,我并没有离开北京,而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做起了工作室,说白了就是扎堆画画。好在高校老师可以有大量的创作时间供自己支配。相对于家里的安逸与惰性,我选择北京的压力与紧张。我已经习惯于早起画前的一根香烟,深夜收笔入睡的欣慰惆怅。正如我的导师对我说的那样“人其实本身会面临着很多的选择,路是要靠自己走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定地走下去,相信自己,我也相信你会走好。”
定位NO2,布面油画,140x180cm,2018
回首往事,其实之前的每一步都是我人生中的一段宝贵经历,它会让我变得越发充实。将来如何,未来怎样,不必去想,只要画笔还在手中。
郝元峰
2018年9月19日于淄博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