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一个梦,夹杂了许许多多不相干的人,老的、少的、新知、旧识、男人、女人、儿时的玩伴,眼下的熟人以及素未谋面的生人,看不清他们的脸,也辨不出他们的身形,一切都是混沌的,只有梦里才有的混沌。许多事情混杂在这个梦里,许是现实的变相延映吧,真实生活中的苦恼在夜里仍不肯放过我,再次以夸张的形式重现并进一步演化,折磨、摧残着本已容易受惊的灵魂。夜色应是无边的平静啊,平的如浓雾弥漫的宽阔湖面,微光照来,雾是半透明的灰蓝色,在光影里蒸腾、弥散,有湿气包裹的粗壮树干掩映在这片白中,如诗如幻。雨声应是催眠的乐啊,在秋夜里,它浇凉了枕边白瓷杯里的水,浇薄了裹在身上的被,点点滴滴,长长短短,平仄有律。因了它,蟋蟀的鸣声显得哀婉,因了它,本该被人吟诵颂唱的仲秋满月也黯然爽约。没有了团圆的月,少了许多孤身在外的凄凉,也少了些身无所依的苦楚,“惊觉暑去犹存憾,旧岁残席又复圆。悲喜几多扰人事,尽托明月照空潭”,空潭能否装得下这样多的恼人事呢?“不惑之年知路难,春去秋来梦难圆。愁多愁少人间事,春花秋月是空谈”,友人的唱和诉尽了半生的落寞与无奈,都是这圆圆的月照出了残缺的生活,你投下的影可否模糊成一个大致的圆呢?一个可以骗人的,更可以自我欺骗的圆?静的夜,冷的雨,本应是无忧的长眠,却奈何被这样的一个梦惊扰了。梦,应是逃避现实苦涩的疗伤之所,应是在苦海中划出的一洼可供栖身的安乐所在,如今竟也这般不识趣,将白日的苦于夜间又再变本加厉的压上身来。算不上噩梦的噩梦连连而至,情绪在醒与睡之间紧张徘徊,再无处可退,原应是慰藉心灵的虚幻乐土,如今却坦陈得如此残酷,这样的梦不要也罢,于是,在下一个梦到来时,索性把它给忘了。雨打窗棂声惊醒了一晚的昏睡,睁开肿胀红痛的眼睛,一切都忘了。许多个类似的夜晚接踵而至,半梦半醒的意识,由夜间延伸至白昼,二十四小时成了无差别的统一混沌,一段日子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清晨,一阵繁琐的杂务忙完之后,握着一杯热茶坐在书桌前,笔在空白的纸上躺着,脑中一片迷茫,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思想也变得同样平庸,该说的,该思考的在家长里短中都成了一种貌似多余的无聊,可能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吧。现实臣服于各种欲望和需求,首先是物质的,然后才是精神的,如何调节二者在体内的比例决定了我们会成为怎样的人。为了生存,我们要吃,然而过多的食物会将胃撑满,当胃里没有了空间后,它就上移,侵占脑部的地盘,把思想慢慢挤出去,过多的油脂会糊住原本敏感的思维,让它裹上层层的愚钝与无智。始终保持的饥饿感可以让腹中留有吸纳新鲜空气的地方,也会让感觉的血管变得通畅,对人、对物、对事的认识与反思就会灵敏起来。艺术和文学需要清净,需要大段无扰的时间,如壶中的茶,要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无垢的空间里,慢慢焖,慢慢泡,才有沁人心脾的香。
卢晓峰 《能源的演进》 纸本水墨
2015年 尺寸:125×248cm
梦发生在了无梦的季节,忘了杭州的夜里是否也有类似的梦境出现过,如果有,是否梦里会有一丝丝的甜蜜?忘了上一个仲秋夜是在何处度过,是否有明月为伴,有桂子飘香,是孑然一人还是有与人共享。自己都在怀疑,为何记忆总会出现模糊,将原本许多应该清晰的场景与时间混淆了。连绵的秋雨让室内挂满了粘湿的衣物,潮湿的味道唤起了潮湿的记忆,北方罕见的累日阴雨让人产生了错觉,仿佛临江花园室内的味道又再袭来。窗外是斜斜落下的雨丝,俯身望去,一朵六边形的伞缓缓移动在花团簇拥的红砖小路上。江上又起雾了,一桥在雾气掩映中隐隐显显,六和塔被遮盖了,云气漫延在空中,隐没了山顶,隐断了山腰。许多以前不曾留意过的场景为何总会如此这般清晰地在脑海中,是失去后的珍惜吗?或者原本不曾失去,因为从最初就不曾拥有,经历的只是一个过程。过程不能称为虚幻,因为它曾真实的存在过,也不能唤作真实,因为它从未真实地属于自己过。可为何仍有那么多的怀想会发生,发生在一个远隔千里的北方小城,一个将来也会被用来怀念的地方。回忆的水滴跃出了尘封的闸门,便有了不可阻挡的气势,浪花飞溅起来,暗流涌动起来,最终汇成了滚滚而来的汹涌巨潮。曾被忽略过的种种在无边的黑夜中漫了上来,在月光的掩映下,显出无比清晰的巨大背脊,错觉就是在这种清晰的记忆中产生的。在尚未走远的酷热夏日里,我在阴暗的洗澡间里冲凉,水的凉加上空间的凉让身体无比放松惬意,熟悉的洗发水,熟悉的沐浴露,熟悉的水汽混合味道,仿佛我是在滨江八楼的那个洁净明亮的卫生间里,有亮亮的阳光,有热热的空气。夜深人静的晚上,打开电脑,浏览着熟悉的网页,寻找着相同的网址,观看着不同的电影,仿佛回到了804室那个空旷的客厅,有我的画板,有未完成的画,有大大的桌子,有投在地板上的窗影,有蚊子嗡嗡的轰鸣,有麻痒的不适感,有花露水与皮肤汗腺混合出的味道,有偶尔飘过的江上船鸣声。而今我蜷缩在九月的深夜里,没有了暑气的燥热,没有了池塘的蛙鸣,没有了躁动不安的夏日情怀,多的是窗外秋虫的残鸣,风里渗杂的微寒,隔壁屋里偶尔传出的女儿的呓语······我把饭桌当成了杭州的饭桌,把碗里的蒸茄子当成了杭州碗里的空心菜,把刷牙当成了杭州的刷牙,把被洗面奶盖住的脸当成了杭州镜子里的脸,把对杭州的怀念当成了今天的真实生活······
卢晓峰 《李小燕家的娱乐》 纸本水墨
2015年 尺寸:215×353cm
友人寄来了一盒月饼和一捆毛笔,月饼是有着天下第一财神庙之称的杭州北高峰灵顺禅寺供奉的,馅是素的,皮是酥的,一层一层,苏式的,切开一个,松脆中有紫薯的味道。笔是云艺笔庄的,刻着“山湖居赠晓峰兄用笔”的字样,有只大提斗的笔身是斑竹做的,一圈一圈的竹痕,像泪,素洁的笔头让人不忍蘸墨。吃了月饼,把玩着笔,心情变得淡然起来,许多纠结的情愫竟莫名地释然了。有些欣喜,又有些惶然,欣喜于一夏的杭州情怀可能就此走出,惶然于自己的健忘,那么多的美好记忆难道就此割舍了?这算不算是对那座城市和那段经历的一种背叛呢?距离是种奇妙的东西,当你离开一个地方时,许多鲜活的人、事、物会随着距离的推远而变得灰淡起来,相反,随着距离的拉近,一些尘封于另一座城市的凝固记忆会慢慢融化,有了温度,也有了生命。如同铁轨上飞速倒退的景物,离去的瞬时变得渺小,飞驶而来的则逐渐清晰高大,跨过两个省、两个市、两个县、两个镇的界桩,一片陈旧的土地在消隐,一些崭新的体验在生长,许多沉沉的未知在等待······人生中总有许多篇章,无论某一段如何精彩,总有走完的一天,昨天终究会被翻过,明天也终要坦然面对。无止境地纠缠于过去,于情于理都是极不客观及不理智的。就自身而言,昨日的我已非今朝的我,环境、心境都变了。在屏幕上翻看从前的照片,再望望镜中的自己,会惊觉二者反差竟有如此之大,它体现在生理上,也体现在心理上。对别人而言,生活在继续着,他们有自己新识的友人,有新添的更加有趣的话题,偶尔的回想或许会带来短暂的伤感和怀念,但也只是瞬间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模糊并最终淡化在他们的记忆里。对环境而言,住过的屋子,走过的马路,嗅过的花香,听过的乡音,淋过的秋雨,都会再次进入别人的感受里,它们也在继续容纳着、润泽着、浇湿着新的路人们。也许在它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我的存在,毕竟千千万万的游人曾与他们在各种情形下交集过,有谁会在意一个匆匆过客呢?去的终究去了,人生不可能重复,过去也无需再去打扰。就像告别每一个曾经熟悉、依恋、爱慕过的地方一样,有些人,有些物,有些场景会一直铭刻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是擦也擦不去,刮也刮不掉的坚实与牢固。多年后的某个时刻,它们会被取出来,在煦暖的阳光里,在温柔的灯光下被反复擦拭,将埋藏其间的种种擦得崭新明亮。它的明亮里有我的球友,有他们生动真实的面孔;有我的恩师,有他严谨治学的高尚操守;有我的师母,有她慈祥乐观的生活态度;有我冬夜里裹衣读书的藤椅,是它与热水袋伴我渡过了漫长而枯燥的论文收尾与整理工作;有楼下的篮球场,四年来多少的汗水、快乐、烦恼都抛在了它的身上,没有雨的下午,我们日日厮守,不离不弃;还有钱塘江那宽阔的身影,江上排船那长长的队列,江堤上时高时低的水位线,江中时没时现的那棵树,以及夜深时两岸灯光的美丽倩影。苏堤上长长的漫步,断桥上盛开的桃花,湖滨里荡漾的水波,有十里荷花盛开在暑日里,有满城桂香飘溢于秋风中,龙井的新茶、梅家坞的蚕豆、浴鹄湾的青坡,所有的这些,仍会活在记忆里。再不见雷峰塔前放生池里的寿龟们,再不见太子湾公园里如画的郁金香,再不见花港成群结队的红色锦鲤,再不见清波门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钱塘江畔观看烟花的人群里,吴山夜市上拥挤熙攘的嘈杂里,联庄一区灯影栉比的饭馆里,已不再有我,如同这座城市里众多曾经熟悉又被淡忘的面孔一样,我也注定会被遗忘,在这些地方,会有一些新人重复这样的故事。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被熟悉,或许几年之后,又再被遗忘。只是再没有了那些好吃的杂粮果子、梅菜扣肉,那由难以入口到逐渐变成美味的西湖醋鱼,那南方特有的长条茄子,那每日摆在桌上的一碟青菜,一碗白饭······
卢晓峰 《陈洁仪》 纸本水墨
2016年 尺寸:225×225cm
写这篇文章时,窗外树上的石榴还只有茶杯口大小,嫩绿嫩绿的,如今已长成小碗口大了,粉红粉红的,红的这样艳,艳的感觉不太真实,它们张着嘴,捧出一堆更加亮红、更加剔透的籽。此时的杭州,在树影绰约的西湖畔,桂花应该香了。
卢晓峰
2011年9月16日结稿于边河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