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常常在梦中醒来,意识依然是恍惚的,梦到了什么已无迹可寻,唯有一丝丝的甜蜜感可以觉察,等到天亮起床刷牙、洗脸之后,这残存的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只记得昨晚做了一个梦。也许会在多日甚至多年后,在某个时刻突然会经历相似的场景,才记起这个梦的具体内容。类似的体验一再发生,让我对这种过程慢慢产生了依赖,那种甜蜜的味道似乎有着无穷的魔力,吸引着我,成为每晚入睡前的一种安慰,一种期待。常常在偶尔的空暇中问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痴迷于这种感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鸦片的诱惑吗?
卢晓峰 《路过的风景》 2014年
尺寸:150×90cm
在六月的一个下午,大约两点半,从午睡中醒来,脑子依然是木木的,室内有夏天特有的燥热,我穿着短裤背心,踩着拖鞋,衣衫不整满脸油光地跌坐于高背转椅里,双脚抬起放在桌子上,桌面的清凉让意识有了一丝清醒,突然就醒悟到了什么是痛苦的根源——自己一直生活在过去与未来之中,从未曾注意、正视过当下。有这种体会时应该是在滨江临江花园12幢804的室内,时间是2011年。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生活基调一直都是苦的,色彩是灰的。之所以会有梦中那点朦胧的甜蜜,原因竟然是在真实生活中所遇痛苦的反衬。我的生活怎么了?对过去的怀缅是难免的,当一切曾经的美好或不堪披上了回忆的面纱后,它原来的模样就模糊了,就有了自我欺骗的理想性,有了一种自慰似的欢愉感。相见不如怀念,真实的答案果真如此吗?仿佛是上天要给我一个检验的机会,在这个暑假让我遇到了过去的许多人和事。它为我们的重逢安排了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境,有蓦然回首的,有电话相约的,无一例外的都是笑着,笑声里夹杂着熟悉与陌生。与他们分别的时间都要以十年、十五年计了,回头想想真是奇怪,自己生命的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已然在回眸间就过去了,他们和我的模样都变了,老了、瘦了或胖了,都有了家室,有了孩子,操着不同的口音,在天南地北相见了。想起了初中同学花枝在网上给我留的言:“突然记起仿佛就在昨天消失的你,于是百度了你······”,网络真好,可以于茫茫人海中搜寻到一点关于彼此的蛛丝马迹,但这种搜寻真的必要吗?与一个十年甚至二十年未见的同学相遇,就等于把他从现实生活中连汤带水的提起,湿漉漉地放在地上,汤水是他这些年的境遇,是他接受的教育、修养、世界观、人生观、社会观,是他所有的一切,是我所不熟悉的一切。面对这样的一个似曾相识却又充满陌生的综合体,我们能够沟通的只是彼此记忆中已经错乱的过去里发生的那些真实,他所保存的有我记得的,有我隐约能想起的,有的则干脆被我忘记了,我坚守的那块对他来说也有着类似的体验,我们彼此的加在一起,才拼凑出了一个接近完整的真实过去。说它接近完整,是因为还有其它未见的人,他们有属于自己的记忆,也许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拼齐的过去,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忽略掉的细节,那个过去真实得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有一千个版本。或许再去追忆这些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毕竟我们都从它上面走过了,过去的就留给过去吧,搞清楚了它又能怎样呢,徒增唏嘘而已。离开了过去,就要面对一个全新的陌生体,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包括重新了解他现在的性格、处事方式、兴趣爱好,彼此计算着有无继续交往的可能和可以达到的深度。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面对的是一个熟悉的外壳,壳里隐藏的却是完全陌生的讯息,也许这些讯息可以让我们在另一个崭新的起点上继续书写着彼此新的经历,一个有我有他的经历,也许我们的生活便由此开始沿着岔路向不同的方向走去。那么究竟是相见好呢,还是怀念好呢,也许从来就没有正确答案。其实好坏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是相对的,好也是空,坏也是空,感觉本身就是个空,一切随缘吧,不用刻意地找寻,也没有必要回避,一盆肥皂泡看上去都很美,破的终究会破,也会有新的再生出来。重遇会割裂了回忆,把原本固封起来的那些往事解脱出来,一旦打破了这层壳,过去的完整性与纯洁性就被破坏了,因为这种完整性是由经历过这些过去的人们共同守护的,就像一间储存着氧气的密闭禁室,它被封存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所有参与建造它的人都有一把钥匙,其中的任何一把打开了它,里面的秘密就泄露了,这段过去也就终结了。那么未来呢?未来应当是美好的吧,如果没有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幻想,那么生活的希望在哪里呢,毕竟这种希望是唯一一种不需要付出努力就可以拥有的甜蜜体验。我曾如此地执着于未来,在人生的道路上苦苦追赶,追赶着走在自己前面的人,追寻着同龄人不曾想过的东西,或许超越自身年龄阶段的向往是罪恶的,因为它只会带来深深的疲倦与无尽的痛苦。
卢晓峰 《凡生》 2016年
尺寸:215×90cm
与年龄远远大于自己的人相处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从他们那里学到同龄人无法了解的社会与生活经验,他们的经历可以做为参照,他们的成功与失败能帮助我减少前行路上的风险。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取得的成绩,他们丰富的阅历又在无形地向我施加着压力。仰视别人的感觉并不如书中写得那样美好,尤其是对一颗骄傲的心来说,仰视久了就有了追赶甚至超越的念头,也就有了这样的行动。坐标看上去并不算高,也不算远,但当真正向它迈进时,才发现自己的步履是如此缓慢,慢到都觉察不出它前进的痕迹,而坐标依然在移动着,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远。只好把原本用于休息的时间也拿来填补在行程上,只为早日追上那个闪烁在前方的目标,想与它并步而行,想再攀上更远的那座山。当别人在悠闲地欣赏路边美景时,我却满头大汗地疲于奔命,等到累了倦了时,回头看看,已错过了无数的珍贵体验。我的生活怎么成了这样,每天被精准的分成了各个时段,看书、画画、睡觉、吃饭,每一项都被固定在特定时间里,不用看表,生物钟就可以提醒我到了做什么的点了。除了打球,没有了多余的休息和娱乐,球场就是我生活中的留白,是透气的地方,很难想象,没有了它,一天会堵成什么样。当一种生活模式成了习惯和本能,累也不再是累了。我的床头放着画册,卫生间马桶旁放着杂志,书桌上放着哲学简史,什么时间,什么场合看什么书都被格式化了。画什么样的画,用多长时间画,都是可以量化的。手机的短信草稿箱里总躺着六七个偶尔捡来的想法,它们时刻在催促着我赶紧把它们转移到纸上,要知道,这些想法都是大块头,要完成它们是需要一个四季轮回的,好容易画完一个,删掉了,又会在某天新添上两条。债像压在心头的一座山,仿佛永远还不完,扔掉吧,太可惜,这可是银子买不来的灵感啊,那就咬牙坚持吧。好在自己还有一颗敏锐和善于揣想的心,可以从别人的快乐与失意中体会到他们经历过的种种,用想象力加上有限的体验来弥补我错过的那些美好。当下好像从未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过,它常常被忽略,本属于它的时间被我用来规划明天了,处在这个城市向往着另一个城市,完成一段学业的过程中又开始了对下一个更高阶段的憧憬,委曲的总是当下。如果说身体与灵魂可以分离的话,那么我的身体是当下的,而灵魂属于未来。搞不清这样的分割是否正确,是否合理,但生活就这样真实地进行着,不想改变,不能改变,有些无奈,有些伤怀。
卢晓峰 《扁都口·庄》 2016年
尺寸:128×70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