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与季节一样,须有那懂得的人来欣赏她,赞誉她,万般地珍护她,和她濡沫传情,才算的正令得时,光耀于生。
马新阳,一位带着闺阁的香氛和浓浓书卷气的女子,在初涉笔墨的水韵里表达着她清新感性的内心气质。读她的作品,不能粗略地归类于画家,那会流失许多的清丽内质吧,因为在堪惊堪泣、雨露乍凝的画作面前,会联想到她的修养、生活的状态和她的性情喜好,不会只被专业的路数攀折敷累,一种清新、忧郁、自发、自我的个性映跃于前,秉持着未尝入世尘的原真,或已出世尘的清静,心无旁骛地读书、作画,从不做横向地比对,只遵照自我内心的感应来创作,完全是修炼的得道和女子才具有的爱怜,完完整整地表现着自我。
她的画面最多的不是体现自己的情绪,而是一种状态和意绪,是一种稍纵即逝的时机,一种难以把握的度,是一种倾向。作为画家,作品表现得太清楚,画得太娴熟,不一定就是好的作品,有时这种技法的成熟是以泯灭最敏感的心灵感悟为代价,往往将画面变成了“图解”或“写实记录”。艺术在于一个分寸的把握,一种情绪的掌控,一种品格的显露。鸟语花香的繁茂,自然有其渲染的气氛,浓墨艳笔的铺陈,亦有其雕色携情的喻意,惟在心境与品格上疏落了提炼。新阳的画面,却没有这样的的完善,也许就是这样的不稳定,就是这样的虚步松弛,却正体现出她的灵性所在。
新阳水墨,深得宋人意味,而宋人的理念,是为传统既成衍流的时代。上自战国酝酿,至两汉并蓄,魏晋以整肃,及唐以交汇,五代以主张,至宋则是融会贯通之时——入也好,出也好,皆得进退;婉约、豪放,具有所依;工笔写意,都有所据。道之汇成,统之肇始,故有决断的主张,有启始的自信,有焕然的样态。新阳取宋人意境入己之笔墨,自是至纯至正。
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曾因独特的视角和于不经意间的情感关照而打动读者,以致千载传唱。那细腻的漫笔将诗人内心无限的怜惜与惆怅,无尽的思量与凄婉,用短短的百余字淋漓尽致地写出。我更感佩的是诗人对物象的准确掌控,和对情感的无缝隙的引入,那种将丝线破扯细擎的明辨是无人能及的。新阳的画作就在于这样一种把控,能将物象细加观照,细劈其入心入情的最巧妙处,达成自己画面的“真实”。是花、是画、是境?总在这似与不似中徘徊,有理性的展现,又借着那一闪的理性抒排开来。她画得姣而不媚、鲜而不艳、俊而不俏、秀而不丽,干净纯和,幽远自持。似无人惜,故而任凭自由出现,看似无情,却自有她的愁思。咏物抒情,总在瞬间的关照中体会到“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的物我偕通的情感申诉。情中景,景中情,干净利落又余味无穷,总在虚实之间,似与不似之间留有无限的余地。
即便如此,新阳已经将画面极尽简约,简约到读者只能看花赏叶,在这细枝折草上寻觅她的意趣,嗅闻她的学养,感受她的芬芳。
新阳师从津门名家霍春阳,言其师门,乃是循其脉络。霍氏一门其艺术气质和形式从国画全域来看当是奇特。新阳风格技艺深得乃师概要,又融元人法度,汲南田意趣。其为人聪颖明慧,觉悟力强,画作平正清雅。若霍师更以圆融柔和为主,多了一层自由与飘逸,她的作品却带有一丝韧劲与挺力,又在笔染墨润的当口生出一种情景,仿佛在行转联动的世界忽然停止下来,一切在瞬间定格下来,而这定格的势头,恰是最精妙的时刻——下弯欲弹回的荷茎,探身欲猎尚听的雀鸟,已晃未漪的水面,都好似接到了统一的命令,止住了所有的动作,静静地挺持着,一待命令解除,即可进入连贯的下一步。其他花草也是如此——似开未开的花头,已张又拢的细叶,那股神态已霍然地升起,却又被实实的画面拽回,让人在静动之上、虚实之间、幻素之外得无尽意味。这种控制力的老到,非是如此年岁所轻易取手。而画面的率真直臆还是无所掩饰,其运作经营没有半点故意,或许真是天性使然,却留下了无限含蓄。那画面显示的时刻,尚不在昨日,也非来时,只是一瞬间,恒久又新鲜的瞬间。这种情景情境是有的,在当今机械复制时代,只要小心留意,不惊扰地去摄录,就会呈现。她所带来的是生命的静谧,是由生动而回归平静的心境,是一种宁静的欣喜,是一种尘世外的驻留,濯尘清雅,疏淡自适。她的描写更放重花鸟虫兽自身的存在,或许已与人无甚关联。也即如此,才带有了原意野韵,清单微茫,如疏梅筛月,雾中照影,惟心所照,又不为心所役,两相知会,却难诠言,唯如此才更具情韵和自在吧!
小写意水墨画,更需提炼一种圆融之气,研墨润水,要把握恰当,提笔运力,需拿捏均衡,不能不达,亦不能有过,须笔笔贴切。所成画面,内涵深蕴,外显修养,如平湖看月,纹丝不动,若有风起波颤,则月无静形,水无明态。达此境者,方可落笔,落此笔者,方显此境。小写意之势态,平淡沉气,却如履薄冰,又如江南丝绣,一线辟拨十二丝,又下纤针,细择绢绸经纬纹隙,不差让秋毫,方得光洁柔滑之韵。用笔一气贯畅,复笔则碎,接笔易折,补笔则滞,修笔则兀,万勿以至恰当为要,则至自然。倘一笔败颓,则前功尽弃。故小写意以方寸写春秋,以咫尺养浩然之气,鲜有阔张大幅者。新阳画作,依然具备如许功力,所成画卷,以润墨书写,既有脂粉独枝,亦不涉华靡,星点雅韵,如佳人临风沐月,丰姿绰约,却清淡俊逸,神气情俱来,笔墨韵毕至。或许也如诗词文章,只需在视物度心上尽显精神,在形式追求上尽显秉性法度,必成阔溪宽蹊。
当今画坛,传统与革新是两大并行不悖的体系,传统因为民族文化的回归在近几年更凸显了出来,那种以西式绘画解救国画的一家独大的局面正因为文化的自信和时代的宽容性而渐敛霸焰,市场的繁荣和生活条件的改善,让传统文化痴迷者有了潜心研究的空间和环境,水墨自身的品质再次进入画家的追求和赏观者的学识与体验里面。马新阳即是在这样的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位文化探求与承继者。其没骨花鸟,又源自南田,而南田一生极重北宋艺术理念,又衍义宋元诸家,终成其冷艳纯清、新雅隽逸的艺术画风。新阳自这条线路追索已深,师古得法,又不忘写生,这种师从方法与探求精神是纯正的,也是很可贵的。她的研习与参悟,既成就了自己的艺术,也为我们当代画家如何认识传统文化和品味文化源流中的经典,如何成体系地继承古典和发展自我提供了很好的范本。马新阳这样的心思和感触,这样的追寻和执意,这样明澈的魂灵与细腻的情感,与艺术相琴音,如一片春草碧涧,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旖旎开来。
2013年3月3日于济南松溪堂 郭振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