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前我曾写过一篇短文——《谧意的江南》,“荒草齐人、寻根入梦”是我童年对江南的记忆和对静谧自然的生命敬畏。“炎昼永,初夜月侵床。露卧一丛莲叶畔,芙蓉香细水风凉,枕上是仙乡 。”(朱敦儒《望江南》)。这是对我梦里江南的相望。
在我心中,江南不只是一个地理名词,他还是风景、是时间、是品格,柔美、温婉、含蓄;他是离愁、是思念、是诀别,孤独、疏放、哀怨;是古典、是坚韧、是灵秀,文雅、从容、无争;一种永远不会散去的闲逸味道,幽谷静树,翠鸟轻鸣,远山近景,青川秀灵,一切的一切都让你心之所往,梦入仙乡。
一颗朴素的心、一颗忠于美的心。艺术的美好、生活的美好就会向你召唤。丁方先生说:“何金安对画面语言方面的不懈探求,是与他内心情感波动相互一致的。在他的画面中,忧郁的色调体现了个人情感寄托的方向,朦胧的氛围折映出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他创作过程基本等同于内在心象的生成过程,纠结的造型与锋利的线条,仿佛是童年灰色记忆的索引,把观者带回过往剧烈流变的时代,以及那些年代给脆弱心灵留下的磨痕。”
我说过我尤为喜欢没有被人为改造、自由生长的荒野之境,在那里,我们能看到生命的自由与虬劲,可以与大地、草木、山泉,同呼气,共一体。而我也喜欢古典私家园林中浓缩着的中国山水人文精华,叠山理水、分水裁山、垒石修林,铸就了吴门烟水和不朽林泉。
对我来说,画画是一件比较安静的事,而关于绘画创作,无非是“画什么”和“怎么画”的事,永远是技与艺的博弈。然而,我觉得在讨论“画什么”和“怎么去表达”孰重孰轻时,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就是你的心之所向!在创作中也能听凭自己的喜好,自由表达,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所以我也希望通过记录和整理自己的身临体验,把江南古典园林的人文关怀、静谧的自然风景浓缩进我的油画创作,运用我自己的表达方法把内心深处的向往之境呈现出来。以致虚静贮素,江南入梦。
刘伟冬先生说:“何金安的风景是自然的 , 更是艺术的。其实,他不是简单地描摹,他写生之前对园林就有一个他自己的理解,所以他无论是在构图、在景的取舍方面、包括用笔、语言的表现方面,都有他自己非常独特的东西,主观性的东西还是比较强的,所以他赋予了园林一种历史感,一种神秘感,无论是油画的图式,还是油画的语言方面,都作出了非常有益的探索。”
虚静是自然的本质,是生命的本质,亦是艺术的本质。我的艺术创作是以虚静为艺术宗旨的,也是我作品的终极追求。“虚静”一词最初出现在老子与庄子的著作中。“致虚极,守静笃”。认为世间一切原本都是空虚而宁静的,万物的生命都是由“无”到“有”,由“有”再到“无”,最后总会回复到根源,而根源则是最“虚静的”,从而认为“虚静是生命的本质”。老子认为只有排除一切杂念,让心灵虚空,保持内心的宁静和澄明,才能以更明了的目光去观察世界。而后,庄子在吸收老子“虚静”思想的基础上,对老子有关“虚静”的论述做了进一步的发展,他指出要达到“致虚守静”的境界必须做到“心斋”与“坐忘”,庄子认为“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在庄子看来,人要达到“虚静”的境界必须忘了世间万物,忘了自己的存在,远离世俗的利害关系,不受私欲杂念干扰,以无知、无欲、无求的心态去感受世间的“道”,达到物我同一,达到“物化”的状态,才能真正地体会自然,认识自然,创作出真正与自然相通的艺术作品。这是后代艺术创作者切入艺术体验境界的理论渊源。“虚静”最早只是作为一种人生态度的哲学思想,还没有应用到艺术领域,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虚静说”被引入了审美的视野,进而渗透到艺术创作实践中,最早把“虚静说”引入艺术领域的是西晋文学理论批评家陆机,他在《文赋》中提到“伫中区以玄览”,强调一个好的作品要对外界事物进行广泛而深入的观察,而在这个过程中,人要不受外物干扰、思虑清明、心神专一,他所强调的是主体在创作之前必须具备“虚静”的心境,不受外物和杂念的束缚与干扰,内心清明,心神专一,这样才能实现全面的审美观照。“虚静”是创造者在创造过程中所达到的最佳创作状态,能使创作主体虚静凝神,排除内心的杂念和欲求,以及外界的一切干扰,从世俗中解脱出来,进入审美观照的境界,进而创造出与自然相通的艺术作品。从而,“虚静”成为中国传统艺术创作所需要的一种必要的态度。
由此及彼,渐进深入的心灵程序:虚静是体验的发端、共感是体验的展开;虚静是神定、共感是神入。物我之间呈现交相往复的心理运动:物化与神合。由此,物我浑然一体、臻于艺术生命体验的畅达之境。
白居易《忆江南》诗云:“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多雨成就了一分烟雨色。江南之美在水,因此,多一分湖蓝、翡翠绿在雾、在四季、在日暮清晨、在水中镜像的疏朗和静谧中。江南是什么颜色?是“日出江花红胜火”中的炽热?是“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描绘的氤氲?是“露卧一丛莲叶畔,芙蓉香细水风凉”表述的淡雅?
李安源先生说:“何金安总是创作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画作。这些题材相殊的作品,非但性格鲜明,完成度高,同时技术精湛,风格整齐。十余年来,他的主题性探索,林林总总:歌女、江岸、巨石、花树、秋林、云山、园亭,这些画作所呈现的气质,不是冷灰般的幽怨,就是桃红般的妖冶,不是翠绿般的神秘,就是湖蓝般的宁静,令人倏然若游园惊梦,这梦的云游不羁,终在园亭的诗意中得以安顿。”
毛文睿说:“何金安笔下的江南园林似乎永远被笼罩在一片细腻深邃的湖蓝色里,虚掩着的门庭内,弥漫着遥不可及的空灵和静谧。凝视久了,这片幽蓝背后的婉转柔和便缓缓而至,像是穿梭在时光里的故人,朝着每一个驻足冥想的人挥手致意但却欲言又止,终将这绵长情绪修剪成一阙呓语,兀自消解喧嚣,举目守望着孤独。这是他一个人的园林,也是每一个人内心构筑着的烟雨江南。”
陈雅雯说:“寓居金陵的画家何金安,笔落园林,独选蓝绿紫三色,重绘江南。一丘一壑,一亭一榭,以冰作蓝,以玉为绿,笔笔勾画,层层叠染,宛若一捧传世千年的青瓷,釉色肥硕轻轻凝固,颜料和时光在其中静静流淌。这一笔蓝,是晨光熹微?这一笔紫,是月上黄昏?这一笔绿,是烟雨下的微溟么? ”
一帘烟雨,一笔江南色:蓝、绿、紫、黄灰、黑,是时间,是历史,是发黄的旧物;是回忆,是生命的自然色觉;是蓝,是紫,是孤独,是梦,是浪漫,是这如诗的烟色。江南色是对江南往事的无常、忧伤、感怀的记录。我的作品表面呈现是无笔触的,是被消解的,如同旧物,往事如时间在画布上被笔触消解。
我喜欢含蓄的、安静的事物,所以我更倾向于在画面上呈现一种冷的调性。看似单色的绘画,薄而不失厚、厚而不失透、透而清澈。改造了坦培拉技法和中国传统工笔罩染技法,两相结合,通过技法上一层层的叠加,使得画面的节奏循序渐进,产生缓慢的时间流淌感,而这几种颜色恰好能表现我想传达的视觉效果,所以我的用色比较稳定。我希望我的作品能让人感受安静。
商勇先生说:“多年来何金安对于油画媒材的熟悉,已使他摸索出驾轻就熟的技法经验,在感知与表达之间,他已没有当初那种欲弃之又转而珍惜的障碍。这种油画语言自洽的演化生成,或将引他通往自由之境。”
人们一般认为油画厚重、笔触明显、容易开裂,那是因为颜料的油被画布底子吸去后失去了自身的韧性,那么空气的热涨冷缩就会使得画布伸缩变化,而表层的颜料已失去了韧性,所以开裂了。而我的作品虚透、薄、厚,以到达灵透。材质、基底、物象,都是东方思维的反向重构。画布做不吸油的平底,敏感以消解笔触,透明罩染以达灵透。形成薄、透、厚的澄静之色,如同灵韵。时间的痕迹是最美的、不可重复的,是对生命的认可。人总是很难回到原初和面对真实的自己,都有极其脆弱的部分,然而这才是最真实,也是最能感动自己和打动旁人的部分。童年、青涩芳华、失败、亲情、虚荣、骄傲自满、自私……人性的复杂。都是在安静的环境中才更能够真实地体现和被感悟。
安静只有安静可以表达,静谧也只有静谧才能体现。人只有在安静时才能去看清和观照自己。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社会的人,吃饭睡觉、娶妻生子、生儿育女、柴米油盐酱醋茶……虚廓心灵、涤荡情怀,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在无我无物的否定中创造自由宁定的审美主体。这也是审美体验中宁静的刹那、一个富于包孕的片刻和观照永恒的瞬间。而如今我入梦江南、虚静贮素,以期能够真正触碰到艺术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