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20世纪中国美术者,多将清末民初中国绘画格局分作海派、京派与岭南派,各竞其功,鼎足而三。在西洋美术大批进入东土的过程中,就取西补中、融粹中西这一立场的领先意识而言,当首推岭南。其时,“二高一陈”齐倡“折衷”,以平和公允之文化心态与创作思路吐纳并通贯中西绘画的风格与观念。这一价值抉择在高剑父《我的现代绘画观》一文中有较为全面的表述:“我之艺术思想、手段,不是要打倒古人,推翻古人,消灭古人,是欲取古人之长,舍古人之短,所谓师长舍短,弃其不合现代的、不合理的东西。是以历史的遗传与世界现代学术合一之研究,更吸收各国古今绘画之特长,作为自己之营养,使成为自己之血肉,造成我国现代绘画之新生命。”[1]其学术视阈可谓浩博,其革新意志可谓精诚。
“岭南三杰”东渡归来后,宏播其道,衣钵广传。高剑父之“春睡画院”与高奇峰之“天风楼”成为岭南学子栖学致艺的画学圣堂,虽辟两派,实归一宗。1933年,高奇峰英年早逝,“天风六子”绵续师道,凝铸新象,创开岭南派第二代画人之伟业。被徐悲鸿誉为“画派南天有继人”的赵少昂是这一代岭南画人之翘楚。我认为赵氏之意义不单单在于其在画风与技法层面对其师门之拓延与新变,更在于其寓港后凭借多方画展、四海授徒等途径将岭南画派之宗旨与影响发扬光大,广传港、台、东南亚及美加诸地。上世纪70年代定居台湾的欧豪年是赵少昂弟子中享有国际知誉者,可称第三代岭南画人之代表。高奇峰至赵少昂,再至欧豪年,延续着一个恒定而清晰的学术脉络,高剑父所谓“现代绘画新生命”实为其精神内质。百年岁月奄忽,嵯峨初志未移。
博士同窗李炯毅从欧豪年先生研习画学有年,朝夕随侍左右,虚怀问学,砥砺绘事,承继百年岭南遗韵,对这一学术脉络有深隽之体悟。高奇峰及其弟子、再传弟子一脉,虽多以花卉虫草名世,但其创作之全面自不必言,数人皆有诸画科兼擅之能事。就山水而言,亦理路通达,自成体系。他们在山水领域的成就,也是吸纳中国传统山水画与西洋画、日本画之菁华,参悟化用而来。李炯毅的山水画创作,能在秉持岭南学术根基之上,广泛汲取北方山水画之传统精髓,探求自我新格。负笈北行,读博再投卢禹舜先生门下之经历是这一探索的开始,两年内勤思敏学,在独立的精神空间内坚持着标记个体心性的笔墨实践。
他近期之创作,盖分两格,一为浓彩重墨,一为幽淡简雅。从师承而言,我认为其参酌了高奇峰、赵少昂的山水画风并有个性面貌之呈现。叠山云树饱含高奇峰笔底之磅礴豪拓与遒劲苍茫,重色中时有泼墨泼彩,强化了色墨之层次效果与视觉冲击。笔墨轻淡之作别有一派旷怀逸气,静潭临照,氤氲无声,透射出传统文人之杳邈心境。技法层面,他对岭南传统的承续较为丰富,而在台湾与北京的往还间,又能时刻保持着对中西绘画两种技法体系的敏感,时而摄取新则而成我法。虽时下台湾绘画受西方现代艺术浸渍较深,但他能够坚守传统笔墨之训练与体验,在画面中并未出现生涩、枯乏的观念等因素,实为清醒之举,也是其绘画再臻高格之根所系。炯毅的博士论文选题为“岭南画派对台湾画坛之影响”,撰述中需要遍览群籍,凝思于学而裨益于艺,这将是其更为深刻地诠解师承并潜化于己的一次学术实践与心灵探寻。
又忆起近一个世纪前高奇峰在岭南大学讲演时曾至情至性地高呼:“以真善美之学,图比兴赋之画,去感格那混浊的社会,慰藉那枯燥的人生,陶淑人的性灵,使其发生高尚平和的观念,庶颓懦者有以立志,鄙倍者转为光明,暴戾者归乎博爱,高雅者益增峻洁。”[2]伟哉,画道!与炯毅同勖勉。
甲午伏中写于石门不趋斋
注释:
[1]郎绍君、水天中编:《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505—506页。
[2]郎绍君、水天中编:《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130页。
张鹏
(别署倦南,河北定兴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史博士,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中国诗经学会会员,河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河北省美术研究所研究员,《艺术实录》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