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忱说书丨草书审美与实用关系初探(一):草书审美与实用的对立性


文/李永忠
来源:一忱守恒      时间:2019-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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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忠,字一忱。1986年就读于北京理工大学管理系,1990年毕业,获工学学士学位。1993年就读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1996年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2000年就读于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所,2003年毕业,获文学博士学位。攻读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期间的研究方向均为书法艺术,导师均为欧阳中石先生。2005年起执教于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文化传播学院,系北京师范大学书法专业兼职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北京书法院研究员、九三学社社员。

草书审美与实用关系初探

文/李永忠

草书既具备审美功能,又具备实用功能,二者在草书流变过程中发生了对立性和统一性的双重关系。艺术追求与书写效率的相斥性,导致了草书审美与实用存在着对立性的一面;对草法的相似要求和对文字内容的依赖,导致了草书审美与实用存在着统一性的一面。草书审美与实用的关系是对立性与统一性共存的,在实际书写(创作)中的显现是变动不居的。

草书适应快速书写的要求,具备行之有效的实用功能。同时,人们在使用草书的过程中逐步发现和发挥了草书的美,使草书审美功能的展现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在流变过程中,草书的审美与实用之间产生了比较复杂的关系,大致而言,既有对立性的一面,又有统一性的一面。本文拟对草书审美与实用双重关系的构成与表现加以探讨,以期有助于加深对草书字体及其功能的认识。


草书审美与使用的对立性

以“匆匆不暇草书”为例


一般地说,以审美为目的的艺术创作与以实用为目的的高效书写是矛盾的,其主要原因在于书写者的注意力是一定的,顾此难免失彼。在以审美为目的的艺术创作中有很多快速书写的例子,在以实用为目的的高效书写中也不乏美的表现,似乎证明实用与审美并不矛盾。事实上,书写效率和美都是相对的,就具体的书写(创作)个体而言,在保持同等识别程度的前提下,无论在艺术创作中的书写速度有多快,他都有能力在实用中写得更快,换言之,审美目的损失了效率;在认可由书写(创作)者本人判断美的程度的情况下,无论在实用书写中展示了怎样的美,他都能够因出于艺术目的而写得更美,换言之,实用目的妨碍了美的塑造。上述情形表明,在具体的书写(创作)中,同时达到最快、最美的效果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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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词定风波》   作者:李永忠   尺寸:17X69cm

西晋·卫恒《四体书势》:“弘农张伯英(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下笔必为楷则,常曰:‘匆匆不暇草书。’”文中“匆匆不暇草书”意为“匆忙之中来不及写草书”。

根据常识,在各种字体中,草书是写起来最快的一种。如果要在匆忙之中完成书写,那么草书自然是首选的字体,而这里却说“匆匆不暇草书”,岂非咄咄怪事?苏轼就对这句话提出了异议,《东坡题跋·评草书》:“草书虽是积学而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书,此语非是。”又赵构《翰墨志》:“后世或云‘忙不及草’者,岂草之本旨哉?正须翰动若驰,落纸云烟,方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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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诗句》   作者:李永忠   尺寸:34X102cm

由于这句话的可疑,有的研究者采用另外的思路加以解释。有人将其断句为“匆匆不暇,草书”,意为“匆忙之中,(只好写)草书”,与原意正好相反。邓散木《临池偶得·“匆匆不暇草书”》也采用了同样的断句方法:“根据我个人的分析推论,‘匆匆不暇草书’这句话,应该加上一个逗号作‘匆匆不暇,草书’。这就是说‘时间匆忙,来不及正正经经地写,只好草草作书’,是自谦的意思。古代文章没有标点,往往把人弄糊涂,即如‘匆匆不暇草书’六个字,自宋到今,缠误了八百多年,就是一个例子。”此外,虞兆漋《天香楼偶得》释“不暇草书”为“不暇起草”,赵翼《陔余丛考》卷二十一、李联琇《好云楼二集》卷十四对此均有辨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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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庄词女冠子》   作者:李永忠   尺寸:34X34cm

要正确理解这句话,梳理一下与之相关的历史背景是必要的。草书固然因满足快速书写的需要而产生,但既已产生的草书出现了角色的分化,它不只是应用于实用领域,还进入了审美领域——人们按照美的规律为草书造型。东汉·崔瑗(早于张芝)《草势》:“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兀若竦崎,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是故远而望之,摧焉若阻岑崩崖;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从其中纯粹艺术欣赏式的描绘中,丝毫看不到为敷急用的促迫。擅长草书的艺术家也出现了。《四体书势》:“至章帝时,齐相杜度,号善作篇。后有崔瑗、崔寔,亦皆称工。杜氏杀字甚安,而书体微瘦;崔氏甚得笔势,而结字小疏。”又“弘农张伯英者……韦仲将谓之‘草圣’。”到了汉末,“草书不但已成为公开的、合法的字体,并且还成为珍贵的艺术品”。从个人喜好出发来学习草书呈现出令人惊讶的盛况。赵壹《非草书》:“余郡士有梁孔达、姜孟颖者,皆当世之彦哲也,然慕张生(芝)之草书过于希孔、颜焉。孔达写书以示孟颖,皆口诵其文,手楷其篇,无怠倦焉。于是后学之徒,竞慕二贤……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在这样的形势下,张芝“匆匆不暇草书”一语引起了共鸣。《非草书》:“而今之学草书者,不思其简易之旨,直以杜、崔之法,龟龙所见也……私书相与,庶独就书,云:‘适迫遽,故不及草。’”所谓“适迫遽,故不及草”(料想再大胆的断句家也不能另行安排逗号),其实就是“匆匆不暇草书”的翻版。赵壹在上面这句引文之后接着感叹道:“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失指多矣。”这就限定了“匆匆不暇草书”的含义。形成这一命题的根据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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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词更漏子》   作者:李永忠   尺寸:42X23cm

首先,审美追求增加了书写难度。明·王绂《论书》:“张芝如班输构堂,不可增减。”如此严谨而恰到好处的艺术效果当然不是轻易可以达到的,如果不是出于审美的考虑,则大可不必这般精确,自然也就会容易一些。又刘熙载《艺概·书概》:“崔子玉《草书势》云:‘放逸生奇。’又云:‘一画不可移。’‘奇’与‘不可移’合而一之,故难也。”精确(“一画不可移”)已属不易,同时又要奇逸(“放逸生奇”),难度必然进一步增大,设若“匆匆不暇”,又怎能应对这样高的要求呢?

其次,审美活动对主体的心理状态有一定要求。汉·蔡邕《笔论》:“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若为事所迫,则怀抱不能抒散,性情不能释放,书便不能佳。《全三国文》卷七十四载皇象《与友人论草书》:“如逸豫之余,手调适而心佳娱,可以小展。”指出了“逸豫”是作草书(“小展”)的必要条件,而“逸豫”正是与“匆匆”相对立的心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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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   作者:李永忠   尺寸:17X69cm

既然作为审美活动的草书创作有更高的难度,需要特定的心理状态,而主体的注意力是一定的,心理调适能力是有限的,外在条件对心理状态的影响又是客观存在的,那么为了达到理想中的审美追求就只能以牺牲书写效率为代价,而书写效率正是草书实用功能的主要内容——审美与实用的对立就此产生。

“匆匆不暇草书”一语出现于汉代,由于构成矛盾的因素在后世并没有消失,所以它揭示的草书审美与实用的对立性仍然存在,并且得到了后人愈见清晰的认识。唐·蔡希综《法书论》:“张伯英……云‘怱怱(即匆匆)不暇草书’,何者?若非静思闲雅,发于中虑,则失其妙用矣。”又宋·陈师道《答无咎画苑》:“卒行无好步,事忙不及草;能事莫促迫,快手多粗疏。”又宋·李之仪《跋山谷草书<渔父词>》:“‘家贫不办素食,事忙不及草书’,最是妙语。”又清·孙承泽《庚子消夏记》:“书家草法,宜入规应矩,力能扼腕,处处停笔为佳,所谓忙中不及草也。”又清·刘熙载《艺概·书概》:“欲作草书,必释智遗形,以至于超鸿蒙,混希夷,然后下笔。古人言‘匆匆不及草书’,有以也。”都阐发了对“匆匆不暇草书”及其所包含的草书审美与实用对立性的透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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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如梦令》   作者:李永忠   尺寸:34X34cm

草书的实用性还包括可资辨识(草法正确)的层面,这本来也是草书在审美中的要求(详下)。但是在个别情况下,审美追求破坏了草法,弱化了辨识特征,造成了与实用的对立。在有些人看来,“千态百技,神化无方”是草书创作的应有追求,“‘千态百技’已造成书写的困难,‘神化无方’更是无规律可循,这样怎能使人们学习、书写和使用呢?”清·朱彝尊《曝书亭集》:“(张)盖或作狂草,累百过,至不可辨识乃已。”更是走向了极致。虽然这不是普遍的现象,但它在草书审美与实用上所造成的对立也是不能忽视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