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虎说,书法之所以吸引人,“就在于它蕴含了美的真髓。”正是他眼中的这种“极美”,把他吸引至书法的道路上来了,就像它以同样的方式吸引了无数其他人那样,他们都是生长和群居在这片汉字文化所灌溉的土地上的人。但杨建虎在这条道路上比一般人坚持得更久,走得更远,他成为了一名专业的书法家。事实上,在我们这个时代,作为一种普遍心态人们对专业书法家的期待乃是一种对于险绝者的期待而非立法者的期待,每次走入展厅,人们都满怀期望看到令人惊绝的表演。这是时代加在书法身上的意识形态,它当然既是一种禁锢,也是任何一个专业书法家们必须面对和穿越的救赎通道。
在杨建虎的工作室里,我看到他温和的情性下所露出的险峻的一面。在他那精神的坡度上,数量庞大的材料正倾泻而下被吞入到他那贪婪的胃中,在那里这些材料被转化或正等待着被转化为精神,并准备沿着一只灵巧的手流淌出新的线和生机。我们一边交谈,他一边随手地从各种书册杂乱地堆放在上面的书架上,抽出一些书本、画册向我介绍——对我来说它们大部分都是一些相当陌生的书法材料,于是我看到他翻飞的手正一页页地打开一个眼花缭乱的书写世界。作为一个导览者,他显得有些兴奋。同时他的神情中还带着某种炼金术师般的虔诚和专注,那是对那些卑微的、不起眼的东西的必要敬意。不用说,正是这股力量的驱使最终锻造了杨建虎那多样的才能,更准确地说,他从中培育了一种将平凡的事物推向存在的力量。
为了尽可能地获取更具有多样性的养分,除了充满好奇心的书写意志之外,杨建虎还需要充分发挥其模仿的天赋。他模仿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不会放过任何书写当中细微绽出的火花。然而值得令人惊异的不是他会模仿有价值之物,而是他似乎认为一切书写都具有价值。从历代大师的经典,到许多二三流书法家的书迹、东瀛书法的踪影、民间书写的遗存,再到当代无名书家那印刷得并不精美而绝大部分人都会对之不屑一顾的册子,他都从中发现了值得学习的地方。他既从大师们精彩绝伦的点画中仔细体验其起伏的波澜,也会从无名书写者那强有力的一个停顿、一个饱满的回旋中感受到可贵的、顽强的生命力,这种宝贵的品质仿佛是一根埋藏于深处的红线,将所有经典与非经典的书写都贯穿在一起了。
但是,作为一名炼金术师,他的能力不就是在那些看似毫无联系、毫无生机的材料中发现真正富有价值的因素吗?他不是还掌握了一种隐微的探测术和缝补术,能将这些有价值的内容牢牢地从它们固有的惰性中析取出来吗?写下的痕迹诚然是一种如此顽强的存在,它们拥有着顽强的、几乎无限的死后生命,是书写者留存于世上的最后的寄托——在脱离每个书写者的双手后它们就已然是如此的存在了。但这样一种幽灵般的存在物常常并不向我们显现,一般人那种浑浊而势利的目光早就避开了这种稀薄之物——即使那些经典作品也带着厚厚的迷雾一般的盔甲,就更不用说那些并不知名的书迹了,毕竟它们与书法本质的关联更为稀薄、曲折、隐晦。但杨建虎是那种人,这种人以其对书写的虔诚而具备了敏锐的目光和精细的手工作业,他的目标是充分利用各种材料建构起一个充满隐秘回路的书写迷宫,但他这种对新奇事物的兴趣并不属于书法史的兴趣——只要我们的书法史还没有能够成为精神史的话,材料只会死气沉沉地堆积在一起,而这与杨建虎那活跃的精神格格不入。
杨建虎因此走向一种普遍肯定的姿态。书法曾经是或许现在也是一种普遍性的艺术,因为它属于所有使用汉字书写的芸芸众生,如果我们承认每个人都有他内在的、不可替代的价值,那么与这个人紧紧相关联在一起的他的书写也必定包含了不可磨灭的价值。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像拾取鹅卵石那样尽可能多地把他们书写中有价值的内容拾到我们自己的筐里呢?我们是否可以通过模仿众生的书写而真正理解如此众多的他者、进入他们的世界,并因此获得了一个整全的世界?所有那些凝聚在这些痕迹中的、他们生命中闪耀的时刻,是否可以融入我们自己的精神并在其中安居?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名专业书法家,或许就一定会对他抱有这样的期待:通过他的手,无数种书写的生命在此汇聚。他是一扇窗口,透过它我们可以看到书写的辽阔世界。当然这种行走于广阔的险境中的姿态所包含的巨大风险也是一目了然的:当人们在这种多样性的丛林中再也无法从中辨认出到道路来的时候,他就迷失了。但首先人们还是必须勇敢地踏入这座书写森林。杨建虎凭借着敏锐的方向感前行,我们一路只看到他大步向前的踪影。虽然他自己拥有宽广的频谱,但他的作品最终还是被控制在一个良好的度上,奔放凌厉之中不失雅致,雕琢精工之间又涤去了矫揉造作。
在前进的过程中难免会碰到复杂的境况,而这时人们需要一些强有力的支点来确定自己的位置和方向。杨建虎藉以平衡自己感官的方式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是对深入传统的不懈努力,要充分“体会一下古人精湛的表达手段”的意志;第二个方面,由于书法是线的艺术同时又是语言的艺术,这使得他在锤炼自身对线的控制技艺时,还需充分注意到诗文内容对书写自身的影响,而一件真正优秀的作品,无论是书法还是篆刻,杨建虎说,它总已“表现了文字本身的气息或气质”,这表明他是深知其中道理的。还有一个方面就是注重从绘画、西方美术和当代艺术等领域汲取营养,这固然显示了他广泛了兴趣,另外也是在践行其导师邱振中先生的理念所给出的指引:在全力深入传统的同时,还应时刻记得当下发生的事情。它所回响的当然是那句由来已久的教诲——“古不乖时,今不同弊。”(《书谱》)
在多个场合我的朋友们都提到,如今,书法已是悲壮的艺术,在那些选择书法作为志业的人们身上,我们都瞥见一种决绝的姿态。因为书法太困难、道路又太狭窄,人们需要耗费无数的光阴在里面,每次所取得的进步又多么微不足道以至于常常使人茫然于其中的空虚、踌躇于不确定的未来;在如此喧嚣的、加速着的世界中它考验着人们的定力,在所有亟需获得意义的地方又无情地折磨着人们的耐心。但杨建虎当然早做好了打算,当他说“想用一生去倾注”的时候,同样带着点决绝的意味。
杨建虎清楚地知道现在自己正处于基础的修行阶段。那就让他多在这险绝之境上逗留吧,好去仔细勘察书写这块领地的每个角落。此后仍有漫长的年岁,它的财富终会让这样一个富有才能的书法家逐渐变得更加丰盈。而真正回归至平淡的那个契机是不可逆料的,在每一位书法家那顽强的坚守中,它或许终将到来。我们对杨建虎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