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良说丨当前书法创作中的形式突围


来源:艺盘新视界      时间:2020-03-03

中国书法的书写传统在“五四”以来激进主义文化浪潮的冲击下不断被挤压,在实用性抽离的背景中,毛笔书写也在寻找自身更为适合的文化土壤。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化复兴,不断催生着书法旺盛的生命力,“展厅”显然是书法再度勃兴的试验场,而形式化的追求正改变着书法本来的表达内容。随着书写群体由改革开放之前以少数具有旧式文人传统的老书家为引领,转而为今天以经过学院科班训练的书手为主导的群体化现象正不断加剧,类似的教学背景、相像的知识结构、共通的展厅,在书家全面修养不能在短时间内区分高低的态势下,获取书写技术的方式越来越成为书手们入展并表现的主要手段。无论各大美院还是书协培训中心等机构,对流派技术的攻坚和训练俨然成了教学的主要内容,更是重要的考核指标,以至于成为“国展”评审中最为主要的参照系。这与古人生活化的自然书写,即在识读中自然掌握并完善属于自我体系的书写技能有着很大不同,书写也由传统文人的“文之余”,渐渐成为在系统化、精准化、学科化训练之后专业化的技术比拼和形式“突围”。于是所谓的“展览效应”“展览体”等应运而生,你方唱罢我登场。

近40年来的书法发展主要由展览推动,而展厅与现实生活一直保持着较大距离,基本缺少了生活体验的书写自然很难得到当今文化的全面滋养。因此,书写展示主要集中在展厅,视觉感受、形式表现等无不由展厅所引发,大众审美也在不断适应这种改变。显然,当今汉字书写的一种纠结,无奈地收缩在早已设定的空间之内。 

展厅具有现代文化因子,置身于展厅的书写,不自觉地考虑着视觉的传达,并不断形式化起来,甚至于引入设计意识的形式构成。一些先锋派作者打着康有为“书为形学”的旗号,以发现新表现领域和想象空间为由,以此来获得书写文化的现代感。当然,从形式的起因来看,日本少数字派的成功形式,也成为参照。还有,“85新潮”以来的现代书法启示等,都是当代书法转身对形式化关注并自觉走向形式化的依据。

于是,传统书法在现代文化中被深深地戴上了西方艺术思维的枷锁,以构成为主导的形式主义正不断肢解着书法固有生态与本来的和谐。其实,形式构成之于中国传统艺术的嫁接,即中国艺术对西方艺术手法的借鉴肇始于民国时期。梁培认为:潘天寿作品对于画面构成,已具明显意识;黄宾虹晚年绘画中也借助西方印象派手法以添加色线、以烘托山水光影效果等,皆以不损害传统笔墨内质及画面的完整性为旨归,对传统语言所依托的背景进行哲理性处理并获得成功。他们这种技巧的异动及文化属性的叠加,并没有像今天中国艺术家们从传统中“突围”的焦虑情怀。尤其是书法,形式的引入在展览密集的今天,展厅成为共同纠结的躁动场所。

“书法的形式即是内容。就一般的情况而言,书法形式是笔墨、空白造型的外在形态,内容既在形态之中,又在形态与形态的关系中。”胡抗美甚至认为:“‘书法形式即内容’是书法艺术性向实用性的挑战。”他认为形式包括笔墨、各种造型和各种造型的组合、对比关系两部分。但这似乎有以“形式”来涵盖一切,且笔墨也是“外在的形态”,以此搪塞传统派的质疑,而现实的书写却因形式化而走向技术化处理的视觉深渊。书写的形式化主要是由视觉引发的对形式的制作和对书写某一技能的强调。

“85新潮”以来的西方视觉观念不断渗透到书写的审美中来,并与展厅视觉要求形成合流,推进了书写的视觉化演进。不可否认,每一种艺术都在现代主义的演进中寻绎着自身的合理、合法化诉求。于是,对各种技巧与形式的关注与追求,便成为现代主义的一个典型特征。在当代美学与艺术学的理论背景之下,书法的演进之路正如火如荼。在现代文化的背景下,当今书法创作已很难将具体的人生修为与文艺创作理想裹挟进为道德和政治寻找一元的思想基础,从而实现艺术与伦理的同一性,而是将创作出符合当代审美并彰显个人独一无二的书风作为艺术追求,这显然是现代书写的理想主义。来自于日本的现代书法创作意识一直影响着当今的书法,字形的局部放大、拉长、压扁,以及章法上的错位等,当然还有更为彻底的时序交替等手法,在展厅中恣意破坏着传统的自然性书写。

假如说,密集的展览与西方形式主义达成审美的相互观照而导致书写对形式的凸显,那么,印刷业的繁荣,各种书法经典尽收案头,经典作品间不同的图像语言与风格比较不断成为当今书法图像学研究的热门,对古典形制的解读、复制、拆解、重组等,为适应现代展厅的审美需求,成为比“集古字”更为高明的形式化探求。

 

今天可以把历史上所有经典置于斗室之间赏读,宏大的历史时序得到浓缩并尽收眼底。在展现经典艺术高度的同时,人们对书写意趣的追求、趣味的选择、形式的对比,或者说是对技术的传承,更多的是碎片化的或筛选式的价值需求,并在现代的视觉映照下被重构。或固定于某一格式,或不同时序的交替混成,或对某一局部的强调等,书写意趣的选择可以不是即时的心灵映照,而是多重意味或跨时段的重复。表面上似乎还是即兴所为,但大都是气脉不畅的后现代主义手法。人们更多地是不再满足于固定的某一样式的视觉感受,而是关注散乱了的技术的、结构的、章法的,抑或不同气韵的搭配等,或者就这些元素之间的穿插混成。可以立足于历史上某一时代的创作元素,也可以为展厅的需要,或为某一创意,如魏晋与现代展厅氛围的融合,或者对“唐风”楷式的回归等,经典中不同的视觉图形在新建构的图像中形成纵横交错的感觉。我们可关注经典中视觉图形的渊源,也可不考虑内在的相关因素,只关注自我的需要或形式的构成。当然这是一种尝试,在展厅视觉的催促下,这一切似乎尽在合理之中。当今书法的外象是对各个时期的形体碎片化后的拼接,并与展厅的视觉要求相融合的新视觉,并没有传统社会人格化特征的方向,渐渐走向自我并形成符号化的特征。今天,文与人都从属于美的追求,或许这也归类为一个时代的印记。我们虽不能从全方位来探讨如何评估这种现象的优劣,但确实从书写的观照来看,心、手、书之间已经形成了较大的区隔。

此外,形式比拼的功利性助推了书写的形式化泛滥与狭隘的技术化处理。由于碎片化的价值取向,今天的创作注重结果而忽略过程,更由于参展、获奖等功利化追求,对书法应该承载的社会伦理以及对人格内在的修炼等没做充分的顾及。对长期修为的那种源自于生命内在的把握,显然思考得较少。内在的修为和个性化的东西往往不易被人理解甚至批评,而适应感官的技能却更易把握,创作心理上的功利与短视效应逐渐使得书法在与社会乃至人生价值的观照中失衡。因此,在宏大的展厅中,笔法、笔势等有着明显的异化倾向,这是导致作品不耐看与传统审美习惯不一致的主因,这种异化要做学术的评估加以区分,并形成对优劣的评判。譬如什么以丑代拙,以怪代变,以乱代朴,以制作代创作,尤其在大草中,牺牲精致感,趋于粗野的倾向。对点画、笔势中的细节不做太多的考虑,而注重粗犷甚至野俗的形式“美”,丢失了书写的内在精神。由于速成的书写技能与展厅视觉的融合成了当今书法展厅效应的助推器,展览的泛滥,促使这种融合产生了巨大的利益动能。专业化训练的思维不断侵蚀着自我的个性,见效快、上展快,都朝着拥有技术并转向对作品综合展示效果的形式关注上来。

“专业化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形式主义,以及越来越少的历史意识。”专业化、技术化,使得书写受制于展厅视觉的趋势越来越清晰起来,书写游离于作者的本性及历史的自然延续之外,纸上的故作姿态俨然成了审美的主体。“‘专业化’淡化了书法文化,书法从广阔的文化领域退却到书法‘自身’,追求外在的形式感与点画的视觉刺激,减弱了耐看性与文化底蕴。原有的词翰之美削弱了,文人气息弱化了,书写中的‘刻意’‘蓄意’多于‘无意’‘随意’。若干优秀之作,可以称作机智与灵巧,却达不到古人那样的智慧与风范。这种状况,与展览的模式也有密切关系。”

 

还有,审美环境的改变也是当今书写注重形式的外因。当今书写与琳琅满目、充满生活气息的古代书写存在较大差距,诸多不满也来自于审美的惯性还滞留在传统中,现实的书写已腾挪并适应现代展厅的需要。“古代对书法的鉴赏是清玩式的,文士们在斋中细品慢赏。这种清玩,是鉴且赏,换言之,这种方式是兼有学问考究及艺术欣赏二者的,是既有纸内欣赏又有纸外考究的。这种方式除对书法作品作出估衡外,还对书法家有所考察,因此,不是仅仅根据纸面成象来确认书法家,这种确认便是文化的确认。”“至当代,书法审析的环境改变了,展厅代替了斋室,群众性的走马观花代替了个体的清玩,而评委则成了最权威的批评者。可是,任何高明的评委也只能就书评书,换言之,技术的确立是当代书法批评的唯一方式,这种确认,分割了书作与书家的关系,或者说,评委所确认的仅是书作,而未确认作者为书家。技术确认的代价是字外功的淡化。”

可以这么说,假若古代书写是从自然、野逸而不断文人化的过程,去粗取精,不失书写的自然与个性,那么今天书写是从书斋转向展厅的局限空间,显然是一种雕琢后的展示,顺应着某一审美的趋势。“斋室成了书画审美的主要场所,对博大制作的观览逐渐让位于小品的品玩,细品慢赏代替了壮观博览。简言之是从室外转向室内、从金石转向绢纸、从博大转向精微,伴随这个进程的则是文人取代民间。”这是中国书法发展的基本过程,是长时间形成的观赏习惯。现在则趋向宏大制作,作品所蕴含的文化积淀远不支持作品的耐看度或可赏性。书写的文人化是艺术内质的表现,而今天的文人化要求又与古人书斋式的玩味显然相差甚远。古人书斋就是文人隐逸可居的山林,抑或“竹林”。玄达放逸是文人书斋意味的主要表现,书斋的艺术化、玄化,是文人内心的主观诉求。他们玩墨、玩石、玩砚等,主要是玩趣。斋室是创作欣赏的场地,创作与欣赏是一体共生的两面,是作者自足的需求。今天几乎寄托于宏大而又局限的展厅视觉,增大了作品的视觉化处理,忽略了点画、笔法等意趣的传达,宽大、空洞的点画一无细致的柔性趣味,却有着工艺化的匠气,这与现代知识分子的知识结构有着很大关联,也是今天的创作和展示与古人产生较大差别的诱因。创作的目的主要是为他人欣赏,如何引起人们注意的视觉手段搅乱了内心的纯净,即便是表现主义方式的手段也有太多的虚假,而由视觉出发的设计图形,大多违背了传统社会由心出发的自在和坦然。由此,作品所表达的隐逸之趣、文雅之趣等逐渐丧失,渐成一味造作的张狂。同时,一些小字的放大等不自觉地把小字原有的细腻也一起丢失。“书斋文化是一种封闭而恒久稳定的文化,而展厅文化在本质上则是市场文化,市场价值观念在隐隐中支配着它。”可见,审美环境的改变是当今书写异化的外因。

所以,书写的形式化追求在诸多因素的凑合下,转向“形学”的实践与研究,成为当今书写的时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