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活动往往受到一定审美目标的指引,优秀书家一般会自觉地反思这一问题,有的甚至收获了理论成果,董其昌提出的以淡为主的审美取向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果。《容台集》:“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萧氏《文选》正与淡相反者,故曰‘六朝之靡’,又曰‘八代之衰’。韩、柳以前,此秘未睹。苏子瞻曰:‘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犹未得十分,谓若可学而能耳。《画史》云:‘若其气韵,必在生知。’可为笃论矣。”又,“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内典所谓‘无师智’,画家谓之‘气韵’也。”
董其昌跋赵昌写生蛱蝶图卷
从以上言论可以看出,董其昌认为淡是包括书法作品在内的艺术品能否传世的关键,因而淡具有历史价值。董氏指出了作为最高审美标准的淡的性质和来源,他说淡具有玄的意味,而玄即是道,相当于说淡是道的美学转化。由于道是本体,创作主体若能表现淡,就一定是先天秉承了道,所以说“必由天骨”,换句话说,后天的学习和训练于事无补。
董其昌 酒德颂
董氏在表达淡的先天性时是十分直接而明确的,他说淡就是天生的,等于“无师智”,根本学不会,凡此种种,皆绝不含糊。不过,董其昌《画旨》却说:“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看不得杜诗,画道亦尔。马远、夏珪辈不及元季四大家,观王叔明、倪云林《姑苏怀古》诗可知矣。”尽管未明言作为后天活动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与画的气韵(相当于书法的淡)的关系,不过,既然它们是画道的根本,就不能与气韵(淡)无关。徐复观说:“董氏在《画旨》中一面谓气韵不可学,一面又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气韵又未尝不可学。”即指出了董氏关于气韵(淡)可学与否的模棱两可。徐氏又举例说:“倪瓒的画,正是淡的典型。董氏《题倪迂画》二首中有一首,正道出此中甘苦。诗是:‘剩水残山好卜居,差怜院体过江余,谁知简远高人意,一一毫端百卷书。’”倪瓒画作中的“简远高人意”就是淡,根据董氏的说法,这里的淡对应的是“百卷书”,此意与淡“非学可及”似相抵牾。又,上引董其昌借用苏轼“绚烂平淡”说阐述淡的正反合,董氏表示不能完全同意苏轼的意见,因为苏轼的意见会让人误以为淡是可以学的(“若可学而能”),但《画旨》又说:“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东坡云:‘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观此卷者,当以意求之。”工当然是学来的,而工又是淡的前提,那么淡与学就分不开了。董氏在这里再次引用了苏轼的“绚烂平淡”说,不过这次他是用作理论论据的。
李永忠 李商隐诗《读任彦升碑》
表面看来,董其昌对待上述问题的态度是纠结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然而事实也许要复杂一些。董氏所说的淡分为两个层面,即性情的淡和审美的淡。比对董氏相关言论可以看出,凡是声称淡是先天的,所指多系前者;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气韵(淡)的影响,“百卷书”对倪瓒“简远高人意”(淡)的促动,淡以工为条件,凡此种种,涉及的淡均属后者。这本来不至于引起误会,不过,董氏以前者为后者的当然前提而未加阐明,且使用淡的概念时又很笼统、随意,遂至纠葛。以董氏两次引用苏轼“绚烂平淡”说为例,不很赞同的那次即暗含着人格的淡是审美的淡的前提这一逻辑,由于人格的淡是先天的,所以他提醒读者不要以为淡可以学来;而另外那一次他专就审美的淡立论,自然又可以把苏轼的话当作理论论据了。
李永忠 李清照词《南歌子》
需要补充的一点是,上引“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一语清晰地表明了董氏以人格的淡为审美的淡的毋庸解释的前提。当然,人格的淡不会自动转化为审美的淡,而须经过后天努力;不过,如果没有人格的淡,后天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实现审美的淡,所以,人格的淡是第一性的。《画旨》:“国朝沈启南、文征仲皆天下士,而使不善画,亦是人物铮铮者,此‘气韵不可学’之说也。”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进一步看,凡是经过后天努力达成了审美的淡的情况,都因为主体原本就具备人格的淡;换言之,认可后天因素与淡的关系,其实际含义是后天因素对先天的淡的引导和彰显,而不是说只凭后天因素就可以生成淡。上述情况表明,董氏关于淡的先天后天问题的“自相矛盾”其实并不存在。
李永忠 茅屋桃源联
董其昌对淡的先天性的特别强调可能引起一个误会,即假如先天不具备淡,后天就不必努力了。事实上,没有人能够断定一个人先天是否具备淡,所以那个人不会被告知该不该做些什么,至少董其昌没有发表过那样的意见。
孔子认为上等人是生而知之者,佛学有宿慧之说,类似的思想观念或许是董其昌所谓淡的先天性的理论来源。本文无意讨论淡的先天性一说的可靠程度,本文关注的是董氏提出此说的实际指涉——设若不是秉赋淡之玄味,一个人的书法活动便不会真的有意义。结合董氏相关言论看,秉赋淡之玄味者必在少数,可知董氏认为真正有意义的书法处在与大众性对立的一面。
李永忠 郭镇《纸窗》
关于淡的审美特征,除了上文侧面涉及的以外,董其昌还举例说《文选》载录的被称为六朝之靡、八代之衰的骈文是淡的反面。“靡”、“衰”指向的是花哨的形式,那么反面的淡指向的就是深沉的精神。《容台集》:“本朝素(怀素)书鲜得宗趣,徐武功、祝京兆、张南安、莫方伯各有所入,丰考功亦得一班,然狂怪怒张,失其本矣。余谓张旭之有怀素,犹董源之有巨然,衣钵相承,无复余恨。皆以平淡天真为旨,人目之为狂,乃不狂也。”又,《画禅室随笔》:“藏真(怀素)书……以淡古为宗。徒求之豪荡奇怪者,皆不具鲁男子见者也。”董氏指出,相比内在精神,人们更容易注意外在形式;学习怀素草书者的“狂怪怒张”、“豪荡奇怪”就是《文选》的“靡”、“衰”,它们是向外的,与怀素草书向内的“平淡”、“淡古”是背道而驰的。
能做到向内探求的人很少,董其昌认为他自己基本做到了,《容台集》:“余不好书名,故书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书不苟,亦不免为名使耳。”向内探求的深层含义是与社会的疏离,这种疏离又将因其含蕴着处于高位的美学色彩而最终表现为对社会的引领。
(未完待续……)
[35]]崔尔平选编点校:《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版,第二二二、二二三页。以下凡引用此书的皆只注页码。
[36]二三八页。
[37]周远斌点校纂注:《画禅室随笔》,山东画报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第七〇页。
[38]李维武编:《徐复观文集》,第四卷,湖北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第三五一页。
[39]李维武编:《徐复观文集》,第四卷,湖北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第三五一、三五二页。
[40]李维武编:《徐复观文集》,第四卷,湖北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第三五一、三五二页。
[41]周远斌点校纂注:《画禅室随笔》,山东画报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第一六二页。
[42]周远斌点校纂注:《画禅室随笔》,山东画报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第一一九页。
[43]二三四页。
[44]二五六页。
[45]二二五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