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圣何需因酒发——由怀素《自叙帖》说开去(一)


文\陈海良
来源:陈海良书法艺术      时间:2021-03-16

当今,有很多书家钟情于怀素,以《自叙帖》为最。因张旭《古诗四首》字数少,临而用之,难以融通,《自叙帖》则鸿篇巨制,一百二十六行,计七百零二字,无论临摹还是创作(集字)都是不错的摹本,也似乎成了登临狂草的不二法门。于是,东施效颦者众,学者无不浸染,“狂草者”之多,历史上罕见。狂草,按字面的解读和古代书论的记载,非才情、艺高且胆大狂妄者不可得。唐有“颠张醉素”,此后涉足狂草者仅高闲、黄庭坚、祝允明、徐渭、王铎、傅山、林散之等数人而已。可见,狂草之难,成功者寥寥无几。为此,什么是“狂草”,首先要有一个基本的认识。

一、“素草”之狂

对于狂草,我们习惯于古人的描述。如唐人对张旭的描写:“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李颀《赠张旭》)“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高适《醉后赠张九旭》)“乘兴之后,方肆其笔,或施于壁,或札于屏,则群象自形,有若飞动。议者以为张公亦小王之再出也。”(蔡希综《法书论》)“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杜甫《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先贤草律我草狂,风云阵发愁钟王。须臾变态皆自我,象形类物无不可。”(皎然《张伯高草书歌》)“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算穷,忧悲愉逸,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韩愈《送高闲上人序》)唐人对怀素的描写则更多:“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李白《草书歌行》)“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出自怀素《自叙帖》张谓言)“兴来所笔纵横扫,满望词人皆道好。一点三峰巨石悬,长画万岁枯松倒。叫啖忙忙礼不拘,万字千行意转殊。”(马云奇《敦煌写本》)“岂不知右军与献之,虽有壮丽之骨,恨无狂逸之姿·····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后始颠狂。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许浑《题怀素上人草书》)“忽为壮丽就枯涩,龙蛇并立兽屹立。驰豪骤墨剧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戴叔伦《怀素上人草书歌》)“风声吼烈随手起,龙蛇并落空壁飞······信知鬼神助此道,墨池未尽书已好。”(鲁收《怀素上人草书歌》)“笔下惟看激电流,字成只畏龙蛇走。”(朱逵《怀素上人草书歌》)“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窦冀《怀素上人草书歌》)“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钱起《送外甥怀素上人归乡侍奉》)“初疑轻烟淡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卢象《赠怀素》)“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韩偓《草书屏风》)“张颠颠后颠非颠,直至怀素之颠始是颠。师不谭经不坐禅,筋力唯于草书妙,颠狂却恐是神仙。”(贯休《怀素上人草书歌》)这些多为唐人以诗赋的形式来对狂草者进行描述的“现状”,尤其对怀素的描述光怪、诡诞。所以,学草的后生们狂想着大草的诡异之状,更有着今生无法企及的茫然。诗赋的描述一向具有夸张色彩,这犹如“李白斗酒诗百篇”。

而且,书论中对书法的描写一向尚好奇崛之词。书论大量出现在魏晋时期,此时人物品藻盛行,时兴绮丽之骈文,加之玄学炽盛,澄怀味象,行文用词自然更是词采华茂,比况奇巧,情思幽闭。如成公绥(西晋文学家)《隶书势》描写隶书章法时云:“烂若天文之不曜,蔚若锦绣之有章。”其描写隶书之八分用笔时又云:“若虯龙盘游,蜿蜒轩翥,鸾凤翱翔,矫翼欲去。”卫恒《四体书势》亦云:“字画之始,因于鸟迹······或龟文针裂,栉比龙鳞,纾体放尾,长翅短身......”此后的卫夫人、王羲之、虞龢等论书也无不如是。唐人描写更盛,唐以后书家论书一般传承了这一文风。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充满奇思妙想的诗人笔下,对作书现状之离奇是如何的臆想了。

【文中图片来自陈海良专著《历代经典书风十讲》】


再者,李白在对怀素的描写中不乏提携后学之誉辞。公元759年,李白(五十九岁)乘船从四川回江陵,又南游洞庭,弱冠之年的怀素(二十二岁)慕名前往求诗,两性相近,李白写下《草书歌行》。这时的草书,无论技术、境界都是不成熟的。传其于公元766年所书的杜甫《秋兴八首》,还是较为稚嫩的。因此,由大诗人风气在先,怀素于公元768年后游学京师,很多名士赠诗也是自然的事。奇怪的是,唐以后就很少有对豪饮之徒如何狂草的记载,今天也没有听说醉酒后的草书家们是如何放情的传说。可见,这种带有华艳、巧用之辞章是一种文风,诗人们更为夸饰,这并非“狂草”书风之现状。


怀素,生于公元737年(根据《千字文》跋语,其生于开元二十五年,即737年。也有一说为玄宗开元十三年,即公元725年。很多资料显示,他活了六十一二岁,所以,737年较为可靠),卒于德宗贞元十五年(799),字藏真,俗姓钱,永州(零陵)人,后居长沙,乃钱起侄儿(另一说为外甥)。

零陵和长沙地区为禅宗南岳怀让、青原两派的活动区域。其十岁出家,世称沙门怀素、释怀素、僧怀素、素师,玄奘三藏法师之门人,为青原派弟子。经禅之暇,好草书。传其贫困,种一万余棵芭蕉,以叶代纸,并号之以“绿天庵”。或以漆盘、漆板代纸,以致盘、板磨穿,坏笔无数,合而埋之,曰“笔冢”。约大历三年(768)游京师,寻访古迹,结交名士,狂草名满京都。大历七年,归乡,经洛阳,拜晤颜真卿,并教授于颜氏(实为同门,怀素求学书法于表弟邬彤,而邬氏亦为张旭弟子),得张旭之法,颜亦为诸家之赞美“素草”之诗作序-《怀素上人草书歌序》。

怀素《自叙帖》

此后,礼部侍郎张谓等还对怀素做了推荐。后来,怀素完成了《自叙帖》(777).此时的怀素已步入中年了。纵观《自叙帖》,素草之狂是较之于“二王”等魏晋书风而言的。“安史之乱”之后,通过张旭、颜真卿等充满变革的书风对以往静雅、中和的魏晋风尚以冲击和颠覆(以行草为最),书法的表现形式呈明显的反传统倾向。怀素秉承了张旭、颜真卿等革新派的学书理念,从笔法、结构、墨法、章法、意境等几个方面对“二王”体系的草书作了更为大胆的颠覆性改造。《自叙帖》与《古诗四帖》一直存有真伪问题,但无论临本还是摹本,《自叙帖》是存在的,或与原帖有差异,然怀素之狂草用笔与气象依然不失。在笔法上,怀素、张旭、黄庭坚一改“二王”为基调的“中和”样式,施以夸张运笔,幅度加大,大量运用绞锋,或铺、绞并用,杂以润涩、圆转之法,隐含着篆籀之意。所以,用笔的总体趋势呈中锋之状。

运腕、运肘的连贯动作打破了以往的运笔习惯,除转折处外,提按动作不明显,运笔中多盘旋之势,起讫“空收”,动作大,速度也明显加快,疾涩中仍隐含八法之则。这种盘旋之法直接源于张旭、颜真卿。其间还运用了一些破锋,丰富的用笔使得点画明显异于以往,为后人的放大书写、笔法的进一步丰富提供了参考。这正如高士奇跋云:“运笔纵横,神采动荡。”以往的“二王”笔调,以铺毫居多,少绞锋,或基本没有,中侧并用,运笔中提按明显,还有着明显的运指动作。所以,《石墨镌华》赞《圣母帖》:“轻逸圆转,几贯王氏之垒而拔其帜矣。”较之“旭草”也有很大不同,“旭草”运笔多提按,多铺毫,点画呈多变无常之势。素草点画较为一致,如同一根根充满弹性的“钢丝”。刘熙载云:“草书尤重笔力。”(《艺概》)其矫健、瘦硬,正印证着杜甫所说的“书贵瘦硬始通神”的审美理念。


所以,宋黄庭坚云:“怀素草书暮年乃不减长史。盖张妙于肥,藏真妙于瘦,此两人者一代草书之冠冕也。”在墨法上,没有了“二王”用墨的温和、浓润,多润涩之象,这种用墨法在以往的作品中是极为少见的。如果说颜真卿《祭侄稿》中枯涩而“胡乱”的墨线是一种意外结果的话,那么,《自叙帖》中大量的渴笔已经达到了自觉的高度,这将形成一种书写的风气,昭示着后来书法墨法向着更为丰富的方向演进,并成为一种深层、多彩的表现形式。这种墨象的产生是在用笔的速度并取涩势等笔法的变异过程中导致的。这种墨法运用与颜真卿的“三稿”有着一定的渊源。

因此,颜真卿在书写上的自由与变法对怀素的大胆创作起到很大的引领作用。在结构上,草法较以前书家更为简约,甚至不可辨识,去“二王”草法之方折,多圆转之笔,因此,在点画上,起讫趋浑圆,少尖利之笔。在结构上去方正,呈圆势,有一种不稳定感,这也是运笔幅度较大,笔法变异的结果。

不过,这种圆势,也是一般作者最易写俗的地方,常犯圆滑之弊。由于字形圆浑、劲爽,所以结字开张,外拓之意明显,体形多正势,偏长。在章法上,纵横开阖,字形夸张,通篇线形飞舞,连绵滚动,字形组合完全听命于线性的自由律动,线条解散了汉字字形的固有组合形式,字形任由大小,基本不分行气,前后情绪变化明显。温和的情绪随篇幅的不断展开,渐趋动荡,中间波澜壮阔,但条理分明,最后达到高潮,充满情节的变幻,有“情节意识”,这在以往的作品中少见。怀素大变“王”之法,还有其深层的思想原因,其为禅宗“青原派”弟子。

禅宗在中晚唐时期成为佛教之主流,以灵活生动之机法引示学人,以棒喝拂拳之机用宣扬宗旨,反对拜佛,废坐禅,甚至不要念经,摒弃语言文字之葛藤,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人们把它称之为狂禅。这种非理性非逻辑的思维方式对文学艺术产生很大影响。所以,怀素的笔下自然是不假外求,解脱了“二王”法度的羁绊,直抒胸臆,禅境妙造。张旭的狂草笔墨暗合了“狂禅”的外在形式,怀素成了狂草与狂禅的一个结合点,张旭狂草也在怀素身上落实到了实处并得到很好的发扬和继承,成为草书的最高形式,即,这种草书的纯粹性是以境界为基础的,轻笔墨,重意境。由此,中晚唐时期出现很多狂草禅僧就不足为怪了。

总之,《自叙帖》大乱古法,与以往的实用性书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对此,宋米芾讥讽张旭为“变乱古法”,对怀素藐以“不能高古”之说。如果说张旭狂草是特立独行的开山之作,畅想着别样书写的话,怀素狂草则真正完成了有别于小草并大篇幅、群体性呈现的狂草图式。这种书写方式是胆大妄为的,尤其是怀素,佛门弟子完全可以不顾儒家门规,行佛家教义,恣意妄动,拆骨还父。如此,这种草书是狂妄的,犹如醉汉疯癫。所以,狂草假酒而发成了可以忘乎所以的“盲动”,酒成了催化剂。如此,方可行放浪之笔,取夸张之形,得颠逸之意。酒不过是其中一个手段而已。“喜怒窘穷,忧悲愉逸,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等等,有动于心,皆可假草而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