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小的山村,一个农历十四的夜晚,一种乍暖还寒的初春微冷,和着柴草烧制的炊烟,在一团热热且带有点焦糊味道的空气中徐徐沉静下来,把一座座尖顶房压得矮矮的,把地平线压得低低的,把天空撑得空空的、大大的、凉凉的,枝枝的树枝被高高瘦瘦的树干仰举着,黑黑的,密密的,圆圆的月亮便安然的端坐在这根根暗暗的枝头上。天上一个圆,中间几根垂直的树,地上一条横着的水泥小路,映着月亮,泛着白,长约五十步,宽有三四米,平平的,几不见一个凸起的凹坑,路的边角都是直直的线,像用尺子量出的一般,在水泥与土地交界的地方露出一个高起的面,约十四五公分厚,把这条路的长、宽、高无遗的展现了出来,于是,路就脱离了地,成了一块可以独立存在的几何体,完整的孤立于村头的大堰旁。前面是一块空旷的地,上面长着一片小小的树林,不规则的排布着,杂乱无序,树身有直的、弯的、粗的、细的,有平行而立的,有树互相朝揖的,有交错相抱的,加上千姿百态的树叉,或伸臂揽腕,或弹指拈诀,千奇百状,乱成一团,扯不断理不清的麻。好在枝与枝、叉与叉本身都有一定的粗细差别,交错掩映时便有了主次,有了隐显,有了节奏,也就有了韵律。乱的林,整的路,一根根直的线,弯的线,长的线,短的线,一块安静平整的面,这个面仿佛可以翻转,最大限度的把一块规则的表面呈现在月光里,与周围那些黑的、参差不齐、大小不等的无机形呈现出巨大的反差,密的更密,空的更空。在一片茫茫的白里,在巨大的横截面上,有两个点,两个透明的黑色圆影,圆影里立着两个竖立的无机体,一高一矮,一圆一长,一老一少,是我与岳母,在夜间八点的村口,等待着劳作一天的岳父归来。
我把手里的电筒照向树林,一道温暖的桔色便穿越了疏疏的枝干,便有光斑碎在不同质地与纹理的树身上。往左一晃,这束光离开了林子,透过虚虚实实空气照在马路对面的屋墙上,有缕缕旋转蒸腾的烟在光束里上下游走,时疾时徐,或行或歇,它们分解了光的明度与密度,使得光束在运行过程中出现了或明或暗的距离变化,当到达墙面时,只剩下一团辨不清具体形状的模糊光圈了。我把手电筒竖了起来,把它朝向了无垠的夜空,光便呈伞状线向外放射出去,倒锐角形的线起初是规则的,然后是弥散的,然后便归于无形了,消融在浩瀚的苍茫之中。关了手电,月亮便显得醒目了许多,高高的,挂在天的中下角,我的眼角与它的位置正好串联起一条对角线,直直的,充满了几何美,一个点,一个面。似乎缺少了点什么,几根碎碎的枝桠破坏了这两点一线的直线性,在这条直线的中上端碎碎的编织了几块网,搅散了我的视线,打碎了完满的月盘。我的脚向左移了一步,再望上去,月便脱离了枝的纠缠,把身前的遮挡物一把抹去,干干净净,光光洁洁的露着白白的身子,将身边隐隐的云纱映得若隐若现,旖旎可人。如剪影般,沉沉的枝杈打开成了一个扇形,镂空的三角弧对应着稍大于它的圆,月主动,影主静,宾主相对,是另一番别致。想看一看它们还能结合出什么新景致,我把身体向后挪动了一些,再望上去,月便脱俗了许多,高高的高出于树群的顶冠,圆圆的月亮白白的,层层的枝杈黑黑的,共处在泛着清辉的夜色里,月此刻仿佛月中嫦娥,挥动云袖,轻舞薄纱,寂寥的俯视着这片小小的树林,这片大大的山区。树是惊诧了,白惨了,俯首贴面的拜倒在月的裙下,它们不再争宠般的炫耀自己婀娜的身段,用黑纱遮羞似地裹住了黝黑的躯体,慌乱的用杂乱的手指掩住了脸,在指缝间偷偷窥视着,高高在上的如玉盘般洁白莹润的胴体。我蹲下来,地面便显得亲近了许多,再抬头,眼前的场景难以置信,树们突染就摆脱了羞愧,像是报复一般,它们把粗大的手臂伸向空中,撕扯着刚刚还圣洁无比的月亮,撕碎了它披在身上的诗意般的面纱,把它攥在手中,揉着,扯着,将一个原本完完满满的银盘割裂成块块残损的碎片。树与树们争着、夺着,臂与臂扭着、缠着,手与手掰着、扣着,它们结成了一张网,筑成了一座牢,月亮被囚禁其中。月因众多只黑手的扭捆而失去了光洁,身体被横七竖八的涂上了条条黑晕。树因对月的亵渎而沾染了些许光泽,指缝间粘连着星星点点的白光。
一辆辆车驶过村前的马路,车灯由最初的微弱变得刺目怒,再弱化成渐行渐远的一块光晕,一个亮点,直直完全淹没在无边的黑里。车灯在路过一侧的水泥墙时,就有一大块暗色的影子斜卷着将墙面铺满,颜色由清淡迅速转为凝重,又瞬时变得厚密坚固,一块块破裂的水泥块在墙上挣扎出微弱的反光。车没有自恋情节,只匆匆的在墙上瞥了一眼自己壮实的身影便匆匆赶路去了,没有与我、与这个村头打一声招呼。可能这只是它路过的无数个村口的一个吧,要它记住所有的这些有点强人所难了,殊不知,在我的眼里,在这片小小的林子里,它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好景致。一段一段的树身在移动的灯光里迅疾的变换着身形,苗条的,臃肿的,干瘦的,丰肥的,折腰的,挺胸的,凹凸有致的,平板光滑的,各各不同,各显其态。车灯好似魔术家的手,把树林当成了它表演的舞台,纵情的展示着由树与影构成的奇妙景象。一棵细细的树干轻轻侥侥的登场了,它年轻滑嫩的肌肤在强光的映射下愈发显得青春迷人,像是害羞了,它抬起了一根细细长长的手指试图掩住发窘的面孔,好可爱啊!我的情绪随之高涨起来,兴奋的挪动了一下双脚,眼睛也就随之换了和视角,这才发现,原来它并不是去伸手捂脸,而是在调皮的抓挠身旁老树的胡须,啊啊,孩子终究是孩子,免不了做出些幼稚却又不失童趣的逗人事情来。老树只在光里露出一张慈祥的脸,长长的,皮肤一块一块的爆裂着,可以看出他的确老了,连寿斑都有了,黑一块白一块的。它的性格温和,气色不错,情绪看来也是相当的高涨,它慈爱的纵容着小树的顽皮,用粗壮的身躯呵护着它,为它遮住其它树木纷纷压向小树的黑影,把小树打扮的光鲜亮丽,自己却甘愿承受黑暗的侵袭。于是这有了一幅奇妙的景象,小树通体透亮的立在老树脚下,嫩嫩的手指愈发晶莹剔透,老树则如守护神般的护翼着它,用身躯遮挡着漫天的黑,将自己变成了一张半黑半白的阴阳脸。站在老树旁的是他的兄弟还是妻子?似乎都像,应该说是妻子更合适吧,因为虽然经历了风霜,它的皮肤已不再带有红润的光泽,但从略略发福的体态上依然可以看出它年轻时曾婀娜多姿的倩影,从它略略倾向老树的亲昵态度上看,它们必定是恩爱的、幸福的。一生厮守,在人类未必能够做到,但它们却不离不弃,不分开半步,不舍得须臾,该是多么的令人羡慕啊,不必等到海枯石烂,终有一天它们自己会枯萎会腐烂,即便如此,化成的灰烬也会合于一体,成为蕴育新生命的养料。那颗壮年的树是整片林子的保护神吧,头领就该有头领的样子,瞧它,雄壮挺拔的身躯里蕴满了力量,连额头凸起的疤痕都显示出不倔与刚强,这是为了保护它的子民而与风、与雷、与电搏斗时留下的吧,任何艰难险阻都未曾动摇过它的意志,它是天生的领袖,是为它人而生的斗士,满身的伤疤经岁月的洗礼而变成了坚固的盔甲,这是胜利的铠甲!优秀的领袖从不乏温柔细心的一面,它的爱心体现在树顶的那一窝雏鸟身上。仿佛了解了它的身份与性格,鸟儿把寻求庇护的巢筑在了它的身上,寄望于它能为自己遮风挡雨。它毫无怨言,用粗壮有力的臂膀为这些白天翱翔于天空的信使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倦归的安全的家,巢越筑越大,终于大成了一顶戴在首领头上的王冠。爱心有了意外的回报,戴着冠,它可以更加威武的指挥自己的兄弟、军队与任何来袭的敌人作战了、那些静默在它身边的树,高高低低,胖胖瘦瘦,隐在暗影里,随着等待着冲锋的号角,等待着战争的召唤。车灯也被它们的威武仪态震慑了,崇敬的将光从它们身上一一扫过,于是,像阅兵一样,一株株、一排排,数量不多但却摆布有序的阵营在眼前闪过。它们的脚下,它们的根在地下相互串联,相互将整片树林连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仿佛为了展示一下团结的力量,在光束闪过的同时,树与树在瞬间变换着身位,在视网膜上留下了一根有一根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幻影,此时已分不清究竟灯是魔术师还是树是魔术师了,可能二者都是吧,有了它们的合奏,才有了这片迷人的景致。又有车灯过来了,是要等的人,巨大的货车车斗遮住了整片的树身,斜斜的横陈在村前的空地上,只留给眼睛一块长长的高大的黑色巨块,在翘起的一头,松松散散的坠着些细碎的枝杈,天上有个月亮,圆圆的,白白的,照在树上,也照在车厢上,有微冷的风吹过······
2011年9月17日结稿于边河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