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画有关


文/卢晓峰
来源:艺盘      时间:2017-03-09

自己都经常会觉得奇怪,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也写过不少东西了,关于画的却极少。细想来,许是生活中、书本上所得到的感受与领悟都已放在画纸上,再用文字来表述倒显得有些多余了。画可以自如的游走于人的感觉、认知、冥想,把一块块、一段段散碎的虚无整合成可见的意念,只要稍稍留心一下,耳目所见所闻的所有都可被折换成画的概念。我们可以把一卷云,一段水从自热状态中剥离出来,然后修头饰尾,将它们裹上生人的气息,重新摆布在流水线生产出的毫无感知的绢素之上,意外的,它就具有了另一种生命,有了一种沾染了人间烟火的焕新意味,连带的,本是压满机械空洞的白纸上也铺陈了或浑厚沉郁或清新隽永的无边意境。画可以说很多,,其范围小至个人情怀,大到国计民生,在不同人的手里表现出不同的关照与偏爱,但当碰到关于它自身存在的许多问题时,自问自答式的解决方法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一张画的由来,它的生成,以及两张甚或几张画之间的连承关系微妙异常,其间的许多关键似乎只有借助文字方能一一道清。正如画的立面是一张纸一样,画感受与感受画之间仿佛也隔有一层纸,许多时候,用画来表现对画的感受总觉像穿了厚厚的棉袜,脚趾上的触觉神经无法尽兴摩挲那些快慰感官的内在详实。

《伦理学·儒教之乐》  卢晓峰  258X285CM

大部分的画来源于现实与理想的嫁接。路遇的某个场景,某张面孔,某个身影,突然间的一阵微风拂面,一声婴孩的啼哭,一滴水落于塘泛起的空澈,都会在心弦上轻轻的扣动一下,继而引出遐想无限。也会有沉年积郁在心头的某些情绪,冗冗总总,如扯不断的丝线,密密的缠杂一处,形成蓬蓬的一团乱。梳理它们是件相当劳心的工作,总想在这些乱中找出一点可以用画来描述的起始与落脚点,想找出它的缘由,它的蓬勃过程,结果却发现多年的纠结早已如生满浮萍的静湖,想溯源哪一株萍是最早的原生者是如此困难,放眼望去,满目皆是一片盎然。坐于湖边的我,手里的铅笔在追随眼光的到处记录着,种种思绪变化尾随笔尖的铅芯在纸上游走,意识已经走开,留下的是手与眼的无间揉和,等到低头细看之时,却蓦然惊觉速写板上只有满纸的鲜绿,满纸的乱。恍然领悟,原来任何东西在经年的混杂发酵后剩下的唯有外观的合成,想抽丝剥茧般的厘清种种情绪的由来显得如此艰难,留给画的恐怕只有这一团团的乱。它是超越了的乱,是经过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之后的笃定的山。这样正好,因为画终究是要落于纸上的,再多的虚幻终要借肯定的真实来显现。文字的长处在于可以极尽能事的夸张,极尽细微的反复吟咏某种情愫,可以上到九天揽月,细至针鼻引线,语言带着思维纵横驰骋,天马行空。同样的情境如用画来表现则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毕竟与文字相比,画面呈现的事物更直观,更肯定,从而也就更缺少想象的空间。人得理想终究不是现实可以满足的,有太多时候,现实只是一个残缺的环,正如落在水中的明月,鳞鳞的波纹总会将它割成片片碎痕。唯有在现实之上将理想叠加之上去,水中月才会升为天上月,缺才会成为圆。现实中不能完满的事物,可以在画上来补成。由某一个身影而引发的浮想,关乎这个身影的本来,但更多时候,我们是借助它来托付自己的某种情怀。曾路遇一个骑单车的男孩,只是在与他交错的霎那,自己内心的某种浪漫情怀便如喷涌的浪潮,迅猛的倾倒在了他的身上,声势是如此的浩荡,仿佛期待了多年才在这一刻撞上,朦胧中都却能看到波涛在他身上溅起的水花。“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静女其娈,贻我彤管”,他车筐里放置的纸袋已被理想中的鲜花取代,不问真实的他要去往何处,通往理想境的他是赶往那个与佳人相约的地方,带着笑,带着一丝羞怯,脸上泛着红。此时已分不清他是我还是我是他,只有一种浪漫情绪在弥漫,浓重的弥漫,以至于把地面都折成了一块快乐漂浮的方毯。现实就这样真切的发生在理想之中,或者确切的说,理想在现实中发生了,更准确的说,理想与现实在画上交合了。

《考古学》 卢晓峰  332X215CM

许多时候,画是被当作日记来看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成败得失,都可被写进里面。一时的快乐得意仿佛一剂冲剂,在杯中水由热变凉的短暂间隔中便消失殆尽。只有那种长久隽永的喜悦方能进入画的日记,这是一种对生命由衷的热爱与向往,对美好的持续渴望,对未来的坚定与信守。同欢欣不同,失落与感伤、惆怅与黯然是可以维系时间更长的情绪,伴随人生的种种境遇,随时日变迁,它可以沉淀的更深更厚,更醇更浓,在走入画中时,也就会以更加成熟的姿态昂然迈进。中国古人喜在山水之间寄寓情怀,描绘的多是萧条淡远的落寞独寂,特别是元人画作,空亭寒林,道不尽的荒疏,枯石古木,诉不尽的怅然。即便密如王蒙者,葱山郁岭中也有着掩映不住的孤寒。是什么使这些画人丧失了宋人那种崇山峻岭,云蒸霞蔚般的磅礴之气,失去了那种勃勃向上的生命力与进取心?是河山丧尽的颓然?是生命无尽的失落?还是由身至心彻底的衰垮呢?他们的画是一个时代的日记,是时事、世事强加于他们的体验,愿与不愿,自觉或不自觉的,他们都在记录、书写着一代人的整体经验。大悲或大喜须脱胎于大起大落,乱世离合方能铸就弥散于整片山林的某种悲壮通怀。恰逢盛世的我们,无法切肤的感受这些大时代才有的阵痛,就姑且流连于自身的一得一失、一悲一喜中吧。或许将这种小小的个人情绪置身于庞大纷繁的世事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每一朵花都有它开的缘与因,也唯此,众花凋后方能有整个时代气象的果。

《物理学》 卢晓峰  356X215CM

文人悲秋,似乎是宋玉启发了千百代人多愁善感的情结,实则是春华秋杀这种自然变化所引发的深深失落感的映射。宋玉揭开了盖上的封泥,就有了无数管感伤的笔在帛上纸上一书再书,一叹再叹了。这种基因并没有因为当代世事、时事的巨大变化而消亡,而是变异在更加复杂,更加多样化和更加不可预测的每个当代人的不同境遇中。和着个人独享的冷暖体验,千百种混杂情绪淹没在由时针支配的生活繁忙中。再无暇去坐享临清流而赋诗,踞东篱以赏菊的闲适惬意,生存的压力是如此之重,国家机器下的碌碌众人如工蚁般奔走疲命,穿梭于不同时段的不同场所,劳忙着不同场所的不同工作。生命原本是一个鲜活的机体,在持续的高耗磨损中慢慢丧失了灵动,变得逐渐滞浊,失了它的魂和它的感觉机能。也有如我一般的人手足无措的站在这些麻木身旁,被一种离场的陌生感扰的焦躁不安,既想跃入他们以逃避那扼人喉管般的可怕孤独,又不甘的想保留一丝清醒,来思考一下关于人生与残存的未来。矛盾就这样发生了,瘦弱的躯体在表面的平和下埋藏着如火的抗争,在残存的一寸空间里,对众生的怜悯和众生对我的怜悯交错产生,分不清哪个是对,哪个是错。或许脱离了社会整体的思维只能沦于被流放的荒芜之地 ,但同时许多灿烂的智慧也恰巧与人邂逅在这漫漫旅途中。如果能站在云端以一个巨人的眼光俯察这些圈养在栏里的可怜生命,那些固执坚守信念的离群者方有可能获得肯定。生活是个小小的香炉,日常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受在日子的焚烧中层层堆积在炉灰里,慢慢腐朽成厚厚的炉垢,不再有任何知觉,唯有明灭在香头的一点烟火,在断续的保留着前行的希望。画也是如此吧,一张张记载着不同空间与时间里的人与事,不同的心情。翻过一页又一页,总还有未知的前方在等待着,有未曾经历过的体验在静候着。世界由小我与大我构成,目之所瞩,身之所容的栖身之惑与对社会、对宇宙大环境的思索和神往,对人类存在、发展的反思与诘问,都是画应当予以关注的。坐榻卧游的宗少文,驾风御气的庄周,守静至虚的老聃,都曾于动静之间对人的生存境与超越境进行过缜细至微的思考,于日常的一言一行、一坐一卧中妙语空谛。如果可以把我们的意识分割成两半,一半清晰,是虚境,一半浑浊,是实境,虚实皆由心所生,为心所欲,取舍由我,从画的角度来理解它们,无疑会带来许多值得深思的问题。

平面形是一种貌似简单实则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开放形态。夜间行道,眼中所见只有山的轮廓、树的轮廓和一切事物的轮廓,所有的细节都隐身于整体的外形之中。曾于一列慢车的洗手间内见过一个图案,一只手与一卷纸,形状简单,黑色底上以白线分出手的指缝,单纯且富于感染力。这个形曾让我回味良久,于整体力量的认识上颇有所得。伴随着观察、认知能力的不断增强,对形的感受与理解也在层层深化,平面、立体、平面、平面化立体、立体化平面······不停的转变,不停的循环,又不断的递深。或许缘于孩提时对画的启蒙认识,或许是中国画观察、操作方式的长期熏染,亦或是中国哲学天圆地方,东西南北四方位的平面化宇宙意识,或者干脆就缘于蒙古人种五官扁平的族群特征,平面式的看待世界,平面化的思维习惯已深深的根深于脑中,于是,对平面形的喜好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不只是中国画,世界上其它一切早期文明中的图画无不是从平面起步,这似乎可以证明在个人、种族认知的萌芽阶段,简洁质朴的平面形态似乎更能满足人的审美需求。《芥子园画传》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平到极致的参照样式,剔除了墨、色的纷扰,依靠线与线的串联、围堵,造就了一个个动人的形象。面形、五官特征在模式化、脸谱化的同时,又带有现实中得来的生动,结构与结构之间的穿插,并不符合科学的解剖关系,但并不令人举得突兀,反而具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奇之美,这是一个自我完满,自圆其说的世界,真实与虚幻自如的转化着。与相学千丝万缕的关联使得画人习惯于把立体形概括为种种带有喻象性质的平面形,贵有贵相,贱有贱貌,骨、肉、气、血的丰隆、宽阔、盈润、干瘪、红润、晦涩,不仅关乎生者的吉凶祸福,同时也是画中再造形象的根本所依。画中人不是世中人,画中人又胜世中人,袖里成像与依谱识貌的训练方式使得画人在捕捉对象的形、神特征时得心应手,因而也就能再造出如此动人的艺术形象。《麻衣神相》、《柳庄相法》等典籍中都附有大量图示,细分至数十种之多的眉形、目形、鼻形、面形等,在搭配组合后可生成千百个兼具类相与个相特征的新相,概念与特征,概括与细节并存在这个新相里。一个立体的,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便位移到了纸上,变成一个平面的,有气有神的新形象了。立体概念或是立体性的引进促成了浮雕形态的生成,一种手掌可以摩挲的质感让手指在沟沟壑壑的起伏中唤起了沉睡的愉悦,当然这种愉悦放在画上只能由眼睛代为感受,意淫般的抚慰经视神经的传输轻易的消解了三维与二维之间的隔阂,额、鼻、颧、颊、颐等高高低低的起伏变化统一在如平板的面形之上。如果可以把纸侧转来观察,就会出现一个极富趣味的场景,一侧是垂直如刀削般的笔直背面,另一侧却是轻柔如交响乐般的曼妙起伏,幅度始终被控制在一个平和的调性里。平面的形增加了画面空间自由结合的可能性,思想可以自由的游走于空间交错中,遇水汲水,逢丘据丘。平平的纸即是这一切生养的根基,思想是摆布一切的手,也是统摄画面的眼,画面是由我的,不必拘泥于现世的真实,凡是合乎意愿的,即是合乎情理的。

《逻辑学》  卢晓峰  215X630CM

形是个可以永恒的元素,它所包裹的质、实都会随主体情绪、审美,甚至运笔方式与力道的变化而变化,唯有形始终坚定的维持着自己的原态。此外,它还可以引起许多通感,或沉稳浑厚如大山,或体胖宽大如沙发,或枯瘦紧皱如槁木······物象的形、神很容易的便可将思维叉开去,仿佛一架喜爱刨根问底的探测仪器,由对像的外在一路深究下去,挖出他的敦厚,他的耿直,借他手上突起的粗大青筋测出他的劳作强度,其关节上厚密的茧则如圈圈的年轮,无声的述说着累年的艰辛。探究仍在继续,黑红的面色与颊上皱纹中隐隐透出的舒展暗示着辛劳换得的收获与甜蜜,健康与乐观的心态也表露无疑。他的简单却又深沉的思想,他经历过的世事沧桑,他正在生存的现实与心理状况,会把这个实在的客观存在变成一个透明的躯壳,里面闪映着自垂髫至齿豁的他的演变轨迹。于是,他不再是他了,他的外形具有了总结的意味,一个被种种过往充实起的新形态就在旧形之上生长起来,长成一个内含更加丰富,如醇酒般更加耐品的形。有时眼睛在观察事物时,并不会走如此繁复的路径,它会避开纵向的联想而去享受直观的平面视觉快餐。肥大的女人蜷卧在宽大的沙发里,珠圆玉润已不能形容的丰腴很有气势的扩张着,气场大到沙发已不能包裹她的丰满。容不得过多的思考,直觉已将一根根外撑的线,一个个饱满的形塞满眼帘,大、宽、阔这些概念以不可抗拒的势头迅速跃入脑中。由肉与肉堆垒挤出的一条条平缓的弧线以接近平行的方式隐没在胸、腹、大腿、小腿等结构的交接处。下颌因堆积了过多的脂肪而具有了两条方向相同,形状相近的横纹线,许是由于过分相似,已很难分清哪一条可以真实的勾画出下巴的形状,甚或说下巴的真实形状是否还可以被这样两条过于富有概括性的线条准确的表现出来。衣纹尾随着这些肉块的形状,不情愿的舍弃了多变的身姿,统一站成了相似的弧状队形,仅在长短、幅度大小上保留了一点个性。放眼望去,肉的形、线的形与沙发几个大圆块的形如此接近,肉的线,衣的线,沙发皱褶的线是这般相似,抛弃掉色彩与质感的区别,人与沙发在形上已无间的连接在了一起,恍惚之间,已辨不清何为沙发,何为人身。

审美的取向决定了形所具有的不同特征。写实的形、夸张的形、调侃的形、严肃的形、形的生成形态总是与对客观物象再现的忠实程度息息相关,与主体对客体的认知和判断能力相关。没有了参照,天马行空式的率性随意或许会创造出意外的惊喜。它超越了常理与常形,某种极端的情绪驱动着形体由常态走向扭曲,许多不可翻越的障碍消除了,使得久在藩篱中的困夫们顿觉心胸舒润,长郁在心口的盘结之气顿得消散,自由以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迅速占据了意识的天空。随之而来的便是解构,对自我约束的解构,对既定认知的解构,对经典的解构,对常识合理性的解构,对一切的解构。当某种自由以不可拘束的状态恣意驰骋时,一种过后的虚无便会悄然而至,随即漫延,如同吸附在自由身上的蛭虫,它在一点点的蚕食自由带来的快感。当任性抛弃掉了最后的一点常规约束,将一种突破性的创新逐渐演变成低能儿似地无病呻吟时,虚无便彻底击垮了自由,回归许是重新获得自我肯定的唯一途径。摒弃外在的弄玄争宠,揭下画猫作虎般的吓人面具,内心的踏实与平静才是唯一的宿心之处。一切的趣味、追求须在终极合理性的框架内展开,只有这样方能有本可源,有根可据。现实存在仍是那口能让人不断汲取营养的永不干涸的井,主观臆造在反复经验后便会丧失掉它原初的鲜活性,逐渐腐朽为一种符号。符号是个容易让人辨认身份的物什,符号化的形更是将一种风格催熟的便捷工具,媒体时代与数字时代铺天盖地的立体宣传轰炸可以让人很容易记住这样一个符号。电视、电影,无处不在的屏幕,无处不在的吵闹音乐,无处不在的报刊杂志,把安静的空间越挤越小,把思考的能力越挤越弱。肤浅,快捷似乎成了压倒一切的趋势,严肃、深度、内涵日益边缘化。于是人们不再愿去欣赏那些综合了太多理念的东西,符号化便应景而生了。没有人怀疑符号化的合理性与认知的便捷性,但它的生成是以削掉了个性、细节、生动性或者说是以削减了不断变更的这些特征为代价的,艺术最动人的恰是这些变动不居的特征。将一个符号化的形放置于不同的陌生场景中,仿佛主体的替身在悠游体验,这未始不是一种有益的尝试。此种模式尤善于主观思绪的表现,单纯的意念借助更加单纯的符号冷静的行走于画境之中,可以把主体一面无限放大,达到我即是符号,符号即是我的合一境界。但就在我们强调主体意识时,与之相反的一面——客体的许多不可替代的闪光点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熠熠生辉。如果把一个胖人与一个瘦人并置一处,经过刀、剪、绳、胶的综合作用,把胖的部分剔除,瘦的地方补齐,最后造出两个完全相同的中庸体。或者补肥瘦子或削弱胖子,把他们修剪成同形的两个胖人或瘦人,作为审美,这种中和的做法有多大意义是很值得商榷的。矛盾往往是在主与客、取与舍的反复观察、比对中产生的,乐趣同样产生于此,造型的风格便也由此有了差别。面对对象的一个姿势,一个动态,除了欣赏他透露出的整体气息外,详细分解形与形、线与线之间的关系也是件奇妙无穷的事。线总是依附于形的,它的走势、形状、刚柔、长短等皆取决于形的形态、阔狭、大小等因素。形的对比是产生视觉悦愉的根源,人体既有的固定方圆、曲直等结构对比在披上外衣时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新形态出现,这些形态充斥着偶然性,却又合理的贴合于身体之上。线与线的交织构成了远比人体更加复杂生动的景致,以这些原始资料为参照,对它们进行合理的归类、整合,会得到仅靠臆想无法触及的鲜活性。千万个形体有千万种姿态,合而不同是它们的本质,既在矩内,又不囿于它,自由与限定的相互争夺、突破,制约使绘画始终保持着一种可供持续探索的好奇性与新鲜感。在客观物象基础上的主观能动,或者说主体意识,在不脱离客体多样性与生动性基础上的主客调和应是一种更加合理的选择。这种调和在保持了作为画之根本的思想意识的同时又不失乐趣,或许顺着这条思路延伸下去,就会碰到一种称之为风格的东西。它远比符号更为综合,更为复杂也更为深刻。如果把符号比作年少气盛的弱冠少年,那风格则更像一位阅尽世事的老者,宠辱不惊,深沉浑厚,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儒风范。它的生成不是靠某个单一元素的特征显现或放大,一成不变的系列形重复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效力,长期锤炼使得构成画面的诸种内外因素始终处于不停的调整、变动之中。即便细微到最小的成分,当它重复出现时也会以相异的姿态呈现。没有一块固定不动的砖可以让人踩着步入风格的殿堂,砖与砖之间总在上下、左右流转,这就给那种仅从细节上来辨识风格的试图带来了相当的不确定性,但由砖砌成的整座殿堂的外形又是稳定的。如同烹饪,众多调料倒入锅后产生的和味便是风格,它是煮熟了的各种符号化倾向,是符号性烂在锅里熬成的汤。成熟期的造型方式也该如此吧,一切棱角分明的固执与偏颇在相互挤压、碰撞中便具有了更大的亲近可能,最终的自然导出成为可以容纳万象的宽广胸怀。

《科学》  卢晓峰   260X210CM

绘画在当下面临的环境纷繁复杂,对风格、对个性、对出位的认可与追求已达到了偏执甚至疯狂的地步。以创新为名义,以开拓为口号,矮揉造作或生硬拼凑的样式如潮水般冲刷着人们的视线,一波未平,一波又袭。快节奏的生活,快餐文化的盛行,加速了人们审美的吞吐过程,垃圾食品已吃坏了多数人的胃,营养过于丰盛的精英文化反倒不适合大众的口味了。无知有时被误作无畏,割断了传统营养脐带的新生儿在横向吸取了西方现代艺术的精髓或皮毛之后,在如何面对养育自己的庞大母体时往往显得茫然无措。父精母血并没有在被称作前卫、先锋的新体内繁殖扩散,过于偏食的习惯使它们的发育出现了畸形症状,光鲜炫目的外在下缺少了耐读耐品的含蓄气质。令人扼腕的是,便是这样一群妖媚的狐娘们蛊惑了大批我们的优秀后进,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先锋的刃利不应以牺牲掉先贤的厚实积淀为代价,只有母乳充足的哺育之后,或者说必须站在广褒的母体大地之上,才能更好更理智的去接受外来文化的洗礼。静心细思时,我很惊讶自己为何在走着探索之路的同时却又如此执着的迷恋于传统。传统的线,传统的墨,传统的理念都让我不能自拔,每次回读那些曾在中国画史上放出过夺目光彩的佳作名篇时,内心涌起的激动丝毫不逊于曾深深影响我的那些西方经典。中国画是一个根植于传统哲学的完备体系,从造境、取景、塑形、用笔用墨到如何辨识、品鉴都有一套成熟的规程,因而具有很强的封闭性,但它又与书法、文学、戏剧等姊妹艺术有着如此亲近的联系,甚至到了彼我不分的程度,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它又有着无限的开放性。当下的社会是一种开放的形态,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与西方 、与亚非拉、与地球上的任何文明的熟悉都已达到了无间的程度,在价值理念、生活方式甚至肤色上趋同的向势已越来越显化。作为文化托体的绘画自然不能离群索居,固守一隅的自我封闭显然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如何将两种甚至几种脱胎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艺术进行融合是一个困苦的提问,我们前人已经就此进行了许多有益的艰难尝试,得失各半。或许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已与当初有了质的改变,当一种原本属于异质的基因在长期适应后已逐渐同化为自身肌体的一部分时,许多曾激烈碰撞、相互排斥的对立面已悄然消失,彼此可以更加深度的了解、体会对方的感受与行为。我们不排斥个性,不排斥创新,也不排斥传统,更不排斥嫁接,排斥的是不求甚解的嫁接与为结合而结合的盲目性与草率性。因循守旧当然不是一种值得赞赏的态度,好吃的东西嚼过千遍之后也会令人生厌,学会了变通转化方能常吃常新。土豆可以用来醋溜、清炖、红烧,也可以直接蒸了食用,这都是比较中国的做法。当它被切片放入烤箱烘干并撒上调料用手捏着吃时,身份就变了,由中转西,由中菜馆转到了麦当劳肯德基。与之相反,洋葱在进入中国国门后,就可以煎炸烹炒的出现在中国人的饭碗里。时至今日,除了它的名字还带有一个“洋”字,恐怕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它是泊来品了。画也是同样道理,传统的东西不必连根铲除,换一换形式,它就可以成为现代艺术品的一部分,它体内的传统基因仍会让吃惯了这一口的胃觉得暖暖的舒服。反之,西方的北方的南方的白人的黑人的棕色人的好养分转化一下,照样能肥沃中国艺术的土壤。

成功需要一个好的开端,但蜿蜒曲折才是漫漫征途上常见的情形。往往在爬上一座山坡后,回头望望,已分不清初始的路是曲是直。总在笔直的路上行车,肯定练不出好技术。我赞同猪圈理论,当经历、技法在艺术的这个圈里摸爬滚打,对每个角落,每块烂泥的位置、稠薄甚至臭度指数都了如指掌后,再穿行其间必会感觉游刃有余。阅历的丰富与匮乏在一个较长的时段后会在艺术结果上给出鲜明的区别来。仅靠优秀技巧堆积出的作品是一具丢了灵魂的躯壳,空空的,轻轻一敲,绣花铁皮里便发出了毫无内容的麻木回音。人生中曾经遭遇的坎坷、波折在经年后再次审察时会发现它们并不像初遇般的不堪与苦涩,反刍后的余味会成为支撑某些技巧的内在梁骨,有了它们,空洞苍白便具有了真切的内涵与思想。祸福相倚,经历过的终会留下痕迹,层层体验堆积成密密麻麻的砖瓦堆,和着技巧的泥,就可以砌成高耸的艺术之塔。单纯与综合的关系简单而复杂,简单的是对立,复杂的是对立中的统一。婴儿目睛般的单纯是艺术的最高追求,但这种纯究竟是境界、观念的纯还是纯粹技巧的纯,或者说是二者俱纯,进而引出纯与简应是怎样的关系,是否简便是纯?单一的技巧模式能否代表简,如果能,那么丧失掉的技巧综合性该如何看待,这种简是否具有可持续的拓展性?如果有,该如何执行,如果无,它的生命力何在,再前一步,它的意义又何在?如果简的内涵要更加丰富一些,它应该是形式的简还是操作上的简,简与稚拙是否具有相近性?假使简在思与技上可以达到统一,那么它发生的时段应该在何时,从艺术的起步阶段一直纵跨到高度成熟时期吗?如果是,那么被称为繁复的另一种体验应如何看待?低头装作视而不见吗?一生的伪装是否有不甘甚至惧怕情绪的嫌疑?勇敢面对、走进它,很可能会被对方吸引,即便不会,在那些乱花迷眼的炫目技巧营造出的动人意境前,有谁能保证持简信念的坚定性会不受干扰,单纯性会始终如一呢?即便真的可以心无旁碍的将简这一信念贯穿在一生的路途中,那相对多彩多姿的大千世界来说,只取一瓢饮的做法也未尝不是一种遗憾。或许千帆过后的返朴归真是另一种更为人性化的归简方式,毕竟红尘有太多的诱惑存在,不靠近它,不深入骨里的透析它,就不会通晓它的甘与苦,它的优与劣,也就无从看破、否定、疏离它。纯是简的升华,是更广泛意义上的简。技术层面的纯是否能与简划等号还有待商榷,到底什么程度方可以准确的达到纯之为纯的要求,是纯到简吗?似乎有些合理的成份,但这样的论断总觉有些草率,毕竟纯与简是一种不能量化的关系。高度凝练、提取的技巧在含金量上应更加足一些,它是将纯熟、稳重、变化汇聚一起的合体,既包含了简的意义,又具有更宽泛的广阔性。当纯与综合并置相较时,问题又随之产生了。把一种线形、一种笔法反复锤炼到常人难以企及高度的同时,也就意味着综合表现力开始退场。武侠小说中常有这样的描述,武学很杂的人得到某种至刚至阳的拳法,日夜研习使之能够劈山开石,从此便抛弃了前学的纷繁招式而专攻一家,于江湖上所向披靡。看上去逻辑很通畅,但当两个功力相若的高手比拼时,是否需要额外技巧的辅助呢?即便这种技巧不能杀人,但变幻莫测的招式是否可以牵制一下对方的注意力,间接的削弱他拳掌上的力道呢?绘画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一种纯之又纯的风格可以令人肃然起敬,但如果这种风格的构成因素过于单一时,便会遇到许多难堪的尴尬。审美毕竟不同于搏命,视觉愉悦引起灵魂的快慰是它的终极关怀,况且眼睛是极易产生审美疲劳的,重复观看可以消解一切形式的感官刺激。从绘画者自身角度来讲,十年如一日的自我复制也会麻木那原本饱含创造激情的双手。当冲动日益被机械的纯熟取代,它的下身便有了腐烂的的气息。综合的优势表现在它可以提供一种持续长久且富于变数的发展模式。未知永远是个充满诱惑的动因,笔法、墨法的复杂变化减少了重复的可能性,充盈体内的力可以向左奔突,于笔法上做出无数文章,也可向右发力,在墨海中弄水激浪,这种模式在满足创作者和欣赏者多层次、多方面的审美需求上无疑是长期有效的。纯在意识层面上似乎可以做到兼容,把复杂的笔墨体系用单一的观念提携起来,拽住了龙骨,再多再繁复的甲胄也不会失了秩序。相反,局部的精彩不会使身体的某一部分出现臃肿,纯粹观念引领下的综合表现会开掘出更宽广的路。


                               2011年8月18日结稿于临淄边河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