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早就提出了中国山水画发展的一个重要的美学问题 “山水以形媚道”,强调画家应该重视对自然山水进行审美观照性的描绘,而这种自然山水又是和“道”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其感性形态直接映涵了宇宙本体的存在,表明了自然山水和宇宙本体“道”之间具有一种亲和、媚悦的映涵关系,固所能“以形媚道”。但是宗炳也同时强调,如果要达到这一美学追求,前提则是“山水质有而趣灵”,方能使得山川充满意趣趣,富于情感。胡明德的山水画,都在不自觉地遵循着这一映涵关系的原则,而且进行了极致的追求。
和时下许多画家片面追求笔墨自身的所谓情趣不同,胡明德的山水画似乎仍是“再现”型的写实绘画,但实则在“再现”之中浓缩着强烈的个性表现力,他把自然山水的感性形态和“道”完全作为一个交融一体的存在,使客观物质对象的“形”在画幅之中充满了生机、饱蕴着“趣灵”感。时下的许多画家往往追求形式表面的情趣美,比如通过对笔墨的特殊运用,通过对画面形象的夸张、变形,通过对构图的分割、解构、反常规的处理等,求得表象上的情趣。但胡明德则是极尽张扬自然物象的天然情趣,他不囿成法,能巧妙地将自然物象与生活感悟结合起来进行解构,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了一个涵咏自如的契合点。读他的画,我们能感受到那份即情会心、因景达意、随物婉转的优游自信和生机。《梨花深处掩重门》描绘了乍暖还寒时梨花盛开时的北方山村小景,在这里,画家把雄浑之气暗含在苍茫而朦胧的气氛中,采用大块面浑然的墨色首先创造出一片整体的墨韵,去强化表现春山之趣,从而创造出一个寻常景的浑然意境;又用象征梨花的繁密的白点,去打散那种墨调,画面平添了诸多情趣,点与面、黑与白,形成节奏的强烈变化,画面生动活泼,富于情调。
如果研究绘画史,我们会发现在明清两季,“趣”的概念才被真正地突出和反复强调,发现“趣”、表现“趣”才真正成为绘画艺术的审美追求,并影响至今。翻开明清画论,触目皆“趣”、妙“趣”横生……这些对“趣”的追求和畅论,其实这不外有三层含义:画家主观情意和自然物象情趣的抒写、绘画语言的笔墨趣味、意境中发生的情趣。这其中,本质高度则是通过画家主观情意与自然物象完美结合的意趣。然而,无论何“趣”,画家都必须以“趣”的心灵、“趣”的眼光去审视观察自然物象和表现对象。胡明德的山水画在对“趣“的追求和表现上,的确有着其独特的成就,他善于捕捉自然的“天趣”,使自然景观在意境中产生情趣。如其作品《秋实》表现的是太行山村秋收的景象,画面中并没有喧闹热烈的丰收景观,却处处洋溢着情趣感,捡果的农民、学归的孩童、悠闲的鸡犬耕牛、袅袅的炊烟,处处闲趣。此幅作品在技法的处理上也独具匠心,前景是弧形围护庭院的静谧丛林,潺潺小溪、乡间小路及袅袅升起的炊烟亦构成一条富有韵律的弧线,两道弧形把农家小院,牢牢地固定在画幅之中,形成一处明了的画眼;各种景致浑然一体,枝头红柿、串串玉米形成的点,和谐地统一在画幅中,既显得画面丰富灵动,又塑造出了祥和宁静的氛围,数只振翅的喜鹊,又为画面陡增几分生趣,静中有动,生动有趣。山石丛林则相对较多用散锋,看似漫无规律,随意涂抹,其实既能表现山石的自然肌理和丛林的茂密,又能充分表达自我的激情,使得作品显得越发松动和空灵。可以看出,胡明德是在以“山水质有趣灵”为审美原则志,以娴熟精炼的传统技法为基石,又恰如其分地吸收了西洋绘画的透视与构图的基本法则,而且毫无痕迹地融入中国画“以心写画”的美学体系中,去执着追求中国山水画艺术传统与现实生活的相契合、清新的自然趣味与松动灵韵的笔墨相交融,从而体现出了他的美学价值追求。
其实胡明德强调对山川意趣的表达,主要体现了他对自然山水的一种人文关怀,一种情念。一处山乡、一片花叶,无不蕴含着其浓浓的情思。他将自己的人生信念和审美追求一并融入他的水墨世界,于静谧山川中令观者感受到那份久违的清新和远离尘嚣的宁静,在通过自己的笔墨为自然山川立写传记,这不禁让人想起李可染先生“为祖国山河立传”的情结。这一山水情结的实现,首先必须是自然对象自身的情趣,而能否真正把握住“趣灵”的原则,还要取决于画家能否做到道技兼得,也就是说既要充分掌握客观物质对象内在之“道”,抓住自然物象之“质”,又要有丰富的表现技巧和表现能力;在这一问题上,胡明德坚实的传统技法基础保证了他“手”与“心”的一致,能对传统技法从传统绘画理论的高度予以审视、扬弃,这是当代青年画家也应做却大都忽视的问题。在他的画幅中,古圣所说的“道、理、性”均在山水面前顿悟圆觉,以终成情性。这种以山为乐、以水为知,以空为悟、以远为觉、以趣为意的精神确立,正是天人合一的忧乐圆融意识,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自然理想,也正是中国山水精神之大意趣,是素朴的生命哲学在中国山水中找到了更为丰富和具体的内涵。
回望山水画史,董源始肇的南派山水,清幽淡雅,气象温润。在这番天地中,禅宗的美学思想渐成山水画审美的主体。虚空明境的审美意趣,淡若似水的逸品追求,娱情遣性的为已抒发,一时成为士者的观照。禅意澄明,给人一种自娱田园的怡静,意象远逸画外,颇耐咀嚼。水墨为法,墨的秩序法则被提到艺术的高度。水墨文章从这一刻起,已标为圣者说,成为人们至今参悟的模板。但这种山水审美的发展,到明末清初,陷入了形式主义的格式,画家不再观照自然,停留在玩弄笔墨摆布构图中;虽然明、清时期出现了许多花鸟画和人物画的大师,但山水画的发展却停滞不前。直到近现代,山水画又重新发展,诸如黄宾虹、李可染、张大千、傅抱石等现代艺术家,一方面恪守传统的笔墨精华,同时吸收西方绘画理论,深入观察自然,使山水画重新注入生气。当代的年轻画家们,在巨人的肩膀上不断拓宽题材重拾物象自身的情趣,描绘黄土高原、秦川太行、大漠雪山、热带雨林,甚至是异域的风景,山水画出现一个全新的格局,而这新景象不断受到西方艺术的反复冲击,挑战着中国画的传统,打乱了中国画传统的正常延续,使中国画艺术几度陷入窘境,其实民族文化的传统仍然是民族艺术发展的基石,要发展、要超越也必须在民族传统的基础上,这并不意味着是要排斥其它民族的优秀文化,我们仍然可以借鉴外来文化的精华而补充和发展自我。画家胡明德深明此理,所以,他在一方面“固守”传统的同时,也在不断吸收和借鉴西洋绘画之可取的优点,借鉴了现代立体构成及平面分割等形式要素,强调整体和单纯,寓博大于简略,避免了纯自然主义的摹写,颇具浑然溢情的东方写意风味。在这里,他找到了自我独特的道白语境,在用笔墨描摹自然山水之际,倾吐内心中无限的天地爱恋和优雅韵致。
艺之大德,与天地并生。观江山相雄之壮丽,察梨雨清风之柔美,常常让胡明德情难以已。因此,为揽天地之美为我有,他在绘画构图上,不管小景大景,往往采用横展到边、纵向到底的全景式构图,给人以浑然豪迈的艺术感受。在艺术风格上,传统工致一路的山水,往往给人以刻板拘谨的感觉,而写意山水的率性与洒脱,又常常走入不拘形役的疏松与散漫。胡明德的山水则集二体之长,摒弃其短,于精细之中见豪放,于严谨之处见空灵,密而不塞,疏而不散,韵而不俗。笔行纸上,如云游苍穹,生雨润田,通透轻灵而不失万钧沉凝之浑然,不拘法度而法度自在。
“自然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胡明德的许多作品无论是巍峨大山,抑或是秀美的岭南山水,都能抓住不同地域、不同地貌自然物象的山水之“质”之“性”,在对山水物象的再现中,都能把“以意为主”寓于其中,使得“意造境生”,凭借有限的视觉感性形象,诱发联想,使观者在感情化的“不尽之境”中受到感染,饱尝其“境外意”以至“意外妙”,潜移默化地发挥其审美作用;在意境的构成上,涉及了“意”与“境”、“趣”三个方面,一图一意一趣,情因景发,趣因景生,既使人感动,又让人玩味思考,不但抒情写趣且具体入微,既表现出内心的普遍意义,又能体现出审美理想以至生活理想的高度。
这,正是胡明德的山水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