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侏罗纪与白恶纪之间的一万三千七百万年前,我们的脚下突然涌动起来,一座大山缓缓地隆起,最后以海拔二千一百一十六米的姿势傲视群峰,俯瞰华北平原。这就是著名的燕山造山运动。随后,在燕山南面的遥远处,另一次更强烈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把中国的板块重新塑造,青山重排列,沧海变桑田。无数的奇峰峻岭、嶙峋怪石,伴随着飞湍瀑布、雾霭云岫而让这片大地变得无比生动起来。这就是中国南北山水的由来。
江山多娇,文人多情。而中国的文人又普遍对山水有着无以名状的崇拜与寄托。庄子以他的大智慧最早提出了“仁者爱山,智者爱水”的道德衡准的准确推断。认为一切仁善的心灵,一切智慧的心思都隐匿于山水之中。于是,在对山水敬畏的驱使下,在对自身品行审视的作用下,勾皴点染地把大量的浓墨淡彩都泼向了山水。这也就是南北山水画的由来。
中国山水画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已经发展起来,五代以前,因为政治文化中心位置的决定,文学艺术形式都受“魏晋风骨”的影响。山水都以北方山水为主,石崖嶙峋裸露,多苍茫旷远。自元代以后,中国的山水画体列趋于完整,无论是金碧山水、水墨山水、写意山水,主要表现的是以江、浙、闽、皖为中心的江南景观。形态上追求的是瘦山剩水的俊秀、气势上追求的是峭岩诡崖的奇丽、韵味上追求的是飞瀑如练的清雅。明清以后,无论是智者和仁者,无不徜徉在这种传统的山水技法中,可居可游、可吟可咏的沉迷不已。近当代的大师们,诸如黄宾虹的惊世骇俗的黑、密、厚、重的山水画法,他追求的神、逸、妙、能的画品所历练的山水峰峦,草木华滋无不是江浙氛围的山水。即使是画遍祖国山川的李可染,屡下江南,谈访名山奇水,探索“光”与“墨”的变幻,形成了黑、满、崛、涩的艺术风格,毫无疑问,他同样瞩目的是江南的山水。再如创造出高华健拔的气势、幽美清远韵味的山水画大家陆俨少,同样是以江南的景观罗诸笔墨。
身为北方人,常常感叹北方的山峦雄浑而无峻奇,峰峦高远而无幽深;岩石裸露而无修竹,山岭浑圆而无飞瀑⋯⋯北方的山水画家,从古至今最先领略的大都是南方景观的山水,临摹的也都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时不小心的南方遗存。多少年了,北派山水的粗狂与飘逸并存的气势、刚健与雄浑比肩的骨骼、风度雄魄与冷峻神奇的韵味,一如过眼尘烟般弥散了。都说时势造英雄,由此推断:是不是锦绣的山河格外垂青江南的山水画大师?还是山水画大师格外垂青江南山河的锦绣?
因此,我认识了专攻北方山水画的画家王贵华。
王贵华生长在燕山脚下,滦水之畔。弱冠即染濡墨。在燕山大地的余震中爬起来时,手中紧握的是一只画笔,从此再没有放下。我以为,天生刘伶,是为赏酒;燕降贵华,是为写山。而且写的是北方的大山,写的是北方大山的气韵!
古人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对于北方的大山,贵华倾注了太深的情感。山的崞隙中有他思绪的风声在游走,山的皴褶中有他思索的凝重在沉积,山的魂魄如山鬼般附着在画家的躯壳上挥之不去。十几年的山水写生,无数个寒暑的呵墨搦管,以及历代大家、近代大师的砚边点滴,浇灌了一只独特的鲜活在北方的水墨之花。
读贵华笔下的山水画,绝不同于古人和今人的山水技法的重复。没有“黄四娘家花满溪”的桃红柳绿,没有“杏花春雨江南”的绮丽场景,更没有“白云生处有人家”的烟雨空朦的写意。贵华笔下的山水,就是北方粗鄙的山水,简陋的山水,甚至是穷蛮的山水。只不过,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醇香的牛奶。北方大山瑰丽而又冷峭的精灵,早已隐忍在画家的豪端中,伺机而出。你看:获第三届中国美协会员精品展的《群山怀抱 纤云弄巧》,营造的“苍茫茫/澹澹兮”的群山壮怀的超物象氛围;参加全国中国画名家邀请展的《青山不老 雄关永固》,皴染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浑奇伟的超画面的意蕴涵盖;最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国美协全国提名展中获金奖的《云聚山清色愈浓》,涂抹的山色“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的变化万千,无不透露出北方山水的精髓之笔。
八百年前成型的山水画技巧,固然是先人为我们留下的宝贵的创作遗产。如果是泥法古人,中国画应该是再无出头之日。也就再无张大千“重彩、水墨融为一体而开创的新艺术风格”;再无齐白石的以其“纯朴的民间艺术风格与传统的文人画风相融合的嬗变”;再无黄宾虹的“近取其质,远取其势,不落寻常蹊径,笔墨枯润相间”的杰出贡献;再无李可染的“开创水墨世界的新格局”。甚至更没有林风眠、吴冠中的西法中融而引起争议的大开大阖的难得的艺术实践。自古至今的大家,没有不创新者,创新的实践愈多,胜数愈大。王贵华深得其中道理,他的感悟愈深,探索的笔触就愈坚定,就愈接近峰峦的无限风光。
燕山山脉是造山运动的结果,中生代末发生的强烈构造运动,褶皴成山。大山的皴褶中到处有四纪冰川的擦痕,火山岩和沉积岩的纠葛,以及大山隆起突然静止的死寂。加上秦朝的长城,明代的关隘,顺势爬山,造成了燕山山脉独有的静止的动态,动态的凝重。站在山顶上望去:山像凝固的海浪,云像移动的峰峦,长城像夕阳下绵亘千古的剪影⋯⋯
该如何表现这个北方独特的山峦?
只有王贵华这个燕山的儿子做到了。因为他的长久在这个大山的皴褶里,北方大山的主体就是他生命主体的一部分,自我意识的超越时时在困扰着他。不入画的北方的大山,没有奇山飞瀑的相貌平平的大山,终于让他有一天顿悟成学。让他笔下所营造的山水意境如佛法灌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燕山成就了“画史燕山第一人”美誉。是北方大山的灵智扣动了他智慧之门,是神祗的燕山点化了他枯笔打坐的愚顽。
探究他的艺术之路,追寻他十几年的临摹写生,测度他无数次的创作提炼,我发现贵华独特的艺术探索可以归纳出这几点出来:
一、 师古不古的密体山水表现。
山有山的巍峨,水有水的逶迤。元代王蒙的密体山水画问世后,那种画面的重沙叠诸、逶迤而进的构图方式,让世人大惊。丘壑山川配置的极稠密,但与溪流飞瀑呼应相得益彰。王贵华偏爱的认为:只有这种密体山水的艺术形式才足以体现燕山山脉的巍峨、逶迤。但是,古人的密体山水诉诸的对象有太多江南的特征:青山滴翠、茂林修竹、俊爽润泽等等⋯⋯如何让这种密体山水点化出北方山水独特的磅礴大气的恢宏气势?这是他苦苦思索的命题。及至后来,取其所长,避其所短,就是他的最后答案。
他努力游离于物象之外,让万象在旁,画笔在心;丘壑在侧,画意在中。他创造出了细密而不拘谨,繁缛而不琐碎,高贵而不纤巧,大气而不塞涩的艺术风格。开当代北方密体山水的先河,实谓难得。我化元代四杰之一倪瓒赞叹王蒙的诗句来冠之贵华:燕山笔力谁扛鼎?百十年来唯此君!
二 、 隐匿的光影色彩构筑。
一个太阳的圆线断开拉直就是一,一个半月的弧线拉直就是二。就是易经中所说的阴阳关系。贵华的北方山水画卷,无一例外的画面都是淡赭、淡紫的颜色,就是在这淡赭清黄的颜色中闪动着阴阳呼应的光影。让画面娟洁光润,熠熠生彩。这种光影是隐匿而又宁静的,宁静中透出高贵的光芒。其实这就是燕山山脉独有的褐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