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自觉与书法传统的重建
——对“现状与理想”学术批评展的几点想法
【连载上期】
二、书写表达与传承的变异
今人书写不再满足于自我陶醉,人性的放达需要在书写与展示的整体中融合并得以愉悦,对展厅视觉的关注和内心自适的双重需求才是今人书写表达的全部,当然还有功利性驱动。
传统书写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表达中既完成了文字的应用,也释放着自适和愉悦,自赏与共赏充其量陶醉于小圈子的书斋之间,这种书写绝大部分是不能作为艺术品来对待的。今非昔比,书写本身被强调为艺术,且充分考虑到作品外象在展厅中的视觉传达。当然,我们不排除存有遣兴式的书写,但几乎所有的书写是为了展示,或潜在需要展示的内在动机。
“我们现在写一个东西是把它当做一件作品来对待,而不是把它当做一个日常的东西,这个概念肯定跟古人是不一样的。对古人来说,书写是一种日常行为,他留下的作品是日常书写,包括写诗也是日常书写,这是一种必然。然而,在我们的意识中,一般作品搞出来,当然留给自己看也很重要,但还有很多其他目的,比如说展览。”因此,这种动机的存在,势必改变以往的书写方式和审美趋向,并滑向具有表现的冲动。
由此,对书写技术的获取是有目的性的,并显现出手法直接、心态急迫的简捷特性,对形式、技术的直取,是当代人的集体无意识行为。在改革开放的进程中,我们引进了西方科技,带来了物质文明的高度繁荣,我们惯用了这种引进、借用的手法,在对待文化问题及自身书法的转型中,成了思维惯性,这很容易忽略一些旧有的书写方式和传承习惯。如“二王”放大,为适应展厅,粗暴地将它放大导致点画、字与字间、行与行间烘托出的整体气韵或整体感被无情肢解,徒有点画,而意趣寡然,如今模拟“二王”的八尺、丈二巨幅已充斥展厅。又如,元之前的书法形制,以手札或手卷的形式为主,特别是手卷,横向的展开使得古质的流美在游目中感受愉悦。为展厅需要,今人临习喜用纵向,但又回避明清大轴,理由是取法乎上,唐以后书不足为观。
殊不知,从书法发展史看,作品从横式走到纵向的过程,由南宋末至明中晚期靠集体智慧用了近400年时间才得以成熟,今人却想当然,常把《自叙帖》、《古诗四首》等纵向摹写,致使横式气韵流失殆尽。可见,古帖的视觉感在今人看来是可任性切割的,以之满足展厅或自我表现的需要,本已碎片化的传统成加剧失控之势。更有甚者,对文本中几千年的收藏印章所合成的视觉外象也作为视觉资源,胡乱组合成“古雅”的外象。这些充分暴露了今人只关注古帖的笔法、点画、结构的准确等外在元素,还没完全上升到对章法、气韵的整体性研究。
适应展厅书写的表达,显然需要冲动(无论形制的大小)。当代书手在展厅中的表现欲望已被激发,并成为一种特有景观。无论流美、粗犷,各种风格的展示是作者的一种表现行为,甚至可以兼善多种风格展示,而不纯粹是源自内心的自然流露。
今人利用资源的能力和条件决定了获取技术及传承方式的改变。古人往往从有限的资料和条件出发,主要是对自我能力的发现。今人依赖印刷术的高度发展,集古字现象高出历史上任何时期。集古字本身是一种学古现象,是局部的获取字形或技能,进行重新整合的“山寨”过程,于是抄袭成风,技能的局部突破是今人创作中的主要表现,整体感强的作品不那么突出。
本次展出的不少作品都有山寨的痕迹,这在行草书中尤为突出,通过一家或几家的融合,对笔法、字形、章法、意蕴等进行组合,以此来满足自我的表现欲望,合乎展厅的审美要求及评审的考核指标。这类作品的弊端是局部的精彩而整体平庸,或不相统一。而且,这种集字式的山寨的理念也可复制,君不见,同一国展上,类同的蒋乐志式“赵之谦”风可同台亮相,这是评委的错,还是作者的过?尽管作者在视觉上获得了成就感,但强化的外在形式,疏忽了点画的内在意趣,甚至错解,是传承过程中的致命伤,今天大量作品的形式感固然比以前略具创意,但内在精神的缺失是传统文化内质流失的表现,是传承过程中最为严重的问题。
技术获取的局部化处理还体现在笔法应用及点画的生成中。笔法应用本是自然的书写,如同国人用筷子般自然,今人为了视觉的表达需要,从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间的笔法组合常用分段法。这是专业化训练动作分解的后遗症,当然这也会形成一定的风格流变,但更多的是用笔间的不贯气。这在所谓的“今楷”、隶书中最为明显,“二王”笔调也有着明显的陋习。
书写本身不仅是自适,更多是为了欣赏,在表现中自赏,同时也引起赏者的关注。于是,欲望常被点燃,功利主义凸显,为一战成名,猎奇之心顿生,总希望能在笔法、字形、章法、墨法等方面寻找出一些特例来,连一些古人的笔误也被当做资源。由此,《书谱》中折纸法、阁帖中的误笔、明清的异体字、莫名的涨墨、跨度巨大的长线条……以此吸引人们的眼球,而对帖中的基本原理、字法来历等基本不闻不问。还有,追求书写的视觉形式导致的程式化流行,在古帖笔墨语言的选择性传承中,被展厅审美要求所牵引并呈简单配置的倾向。
如大草,表现气势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高大上,点画加粗,字形放大,而章法的要求则是各种技能的综合体现,如虚实、错落、浓淡、开合等,于是人人作秀,书写的技术在传承中扭曲成机械的二元配置。书写的自由精神被狭隘的现代展示空间所支配,技术的配备以适应展厅视觉的逻辑需要。于是,书写的表现力本有个性的内在原动力所驱使转向由展厅主导的形式上来。在展厅视觉的干扰下,自然变通的传统书写元素,如笔墨的自然过渡,笔法的逻辑性转换、章法的韵律化生成,变成具有一种选择性倾向的、没有时序的形式构成。
书法的表达是所有艺术中最为简洁的,甚至一画之内已“囊括万物”,“一字已见其心”。“线的由少到多在量的变化中显示丰富多样,这一点比较容易被接受,但我们的认识却要深入到线条的本质,再去体会线条的一画扩充到万画的丰富多样性,我们会惊奇地发现线条的多样丰富性不但在‘万画’,恰好就在‘一画’之内。”古人利用汉字本身的结构特点,融入自我的人生体悟,在黑白之间传达自我的人格意志,画面上过多的与书写无关的东西往往有损书法的内质。
今天的色宣、奇异的做旧、钦印无数,都在扰乱赏者的感受及自我的纯粹。书法的表达在古代不仅仅是技术的发挥,形式的展示,甚至他们内心根本就没有想到什么形式,是一种人格、节操的外化,虽人人学古,学二王,但表达的都是自己,我们全是“二王”、米芾、苏轼之类的节录或拼凑,书写是个体生命的外化,而不是穿上古人衣帽招摇过市。当然,我们面对的背景是同一个展厅,单一的目的等,没有了多元的个体选择,还要在单一的场域中竞技,“炫技”是不可避免的。古人则完全依靠自我不同的背景适应不同的环境,拥有极大的能动和自由,今天书法的人文内涵在现代的审美机制下逐渐成为一种可以衡量的外在形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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