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意象:从古典到现实——李也青水墨人物印象


文/张晓凌
来源:艺盘      时间:2018-12-20

当代中国画界越来越像一个舞台,各种风格、主张、言论轮流登台表演。在“多元化”、“创新”时代意识的怂恿下,宣纸上的实验从未像今天这么热闹。然而,这种热闹也可以表述为水墨画变革难度所带来的焦灼与躁动。对水墨人物画而言,这种难度有二:一、优异的写实能力;二、以写实为基础,重建传统笔墨的典雅性、抒情性和精神性高度,以形成具有东方审美韵味的新意象。这两点是水墨人物画家所必须面对的难题,试图绕道而行的画家虽能以求怪、求新之技获得一些名声,但终究难成气候。令人欣喜的是,在历史难题面前,一些水墨人物画家并未停止探索的脚步,且已取得阶段性成果,湖北师大的李也青教授就是其中风格独具的一位。

一个充满诗意的古典世界曾令李也青心驰神往,他也由此开始了自己的艺术探索。在他看来,古典世界中人性的光辉,人与自然和谐的关系是最为理想的题材,而且,他笃信,传统笔墨的写意性和浪漫品格只有在这个世界中才能得到最为充分的发挥。李也青是楚人,楚地山水所特有的瑰丽清奇的风貌,楚文化特有的奔放恣肆、浪漫绮丽、诡秘飘忽,为他的古典世界提供了丰富的元素,他长期沉浸于此,在他的笔下,一个以楚地人物、山水为原型的诗意世界被构造出来,其中发散出的楚文化遗韵,形成了李也青独特的风格。此类佳作甚多。在《芳村无人花自落》、《雨过荷花满堂香》、《朱华映绿塘》等作品中,笔断气连的线条和宿墨的淡淡晕染,使画面漫溢出田园牧歌般的气息,画面中的深深庭院、幽幽芳草与身姿曼妙的民国仕女在线条的婉转流变下,在色与墨的交融中,洋溢出流光溢彩般的生动效果,那些风姿绰约、清秀灵动的人物由此被赋予了深沉隽永、意蕴悠长的气息。

从2004年开始,李也青从古典的世界捩转而出,投身到现实生活中。这种转向,一方面来源于性格的宽厚,以及这种性格内蕴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当代笔墨建构缺少来自于现实的感性认识,缺乏现实的视觉感受,是无法成立的,更不用说有什么大的作为。这样的思索促使他走向了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艺术道路:现实主义的观照方式代替了古典主义的理想营造,秀美的仕女和高逸的士夫被神情疲惫和面容粗糙的农民形象所代替,原有的优美、宁静、古朴情调突然消失,质朴、厚重的沧桑感充满了整个画面。《晨兴出寨》表现的是苗族农民清晨出门劳动的场景,与古代人物画截然不同的是,画面上的农民既没有优美的形象,也没有喜悦的笑容,严肃甚至有些呆板的脸孔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画面。画家的用笔变得凝重和缓慢,那些原本淋漓潇洒的墨色也由此转向厚重严密,这样的笔墨方式将人物赋予了纪念碑式的品质,使得画上的群像远远望去如大山屹立,气势逼人。画家将众多的人物分成四组,利用散点透视从容地将纷繁的人物妥贴地安排到画面上,构成一个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整体。这样的构图方法在《岜沙汉子》中也有成功的运用。不过,在《岜沙汉子》中,李也青强化了笔墨的书写性,墨色的变化更加润泽,线条更为灵动活泼,整个画面毫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一群单纯、质朴、严肃的苗寨汉子群像跃然纸上。

但是,真正将朴素的思考提升为创作的使命意识,却是李也青进入冯远工作室以后。在工作室一年半的学习中,导师冯远身上所具有的使命意识、家国情怀,对宏大叙事的把握和对意象美学的创建,深深触动了李也青的心灵,在导师的引领下,李也青的绘画完成了从古典世界到当代现实的转变。在新的创作领域,李也青发现,在当代中国画界,回避现实几乎已经成为难以解决的顽疾,这种对现实有意或无意的忽视,实际上反映出当代国画在思想层面上的虚弱。随着创作实践的深入,李也青愈发体会到现实主义绘画在当代社会中特殊的意义——它不仅是画家关注普通民众生存状况的最重要方式,也是在思想层面上逼近当代社会问题内核的唯一手段。因此,转向现实主义创作,不仅是一种艺术态度,更是一种文化立场。

在导师的鼓励和指导下,李也青开始尝试将现代主义风格融汇到现实题材的创作之中。这些颇具先锋意义的实验实际上在2004年的《沸腾的工地》上就有所体现,但真正发生变化的还是在进入冯远工作室之后,在这里,早期拘泥于现实场景简单再现的风格,在语言的象征性、写意性探索中被颠覆了。《大时代建设者》、《建设者之歌》等是这种探索最为典型的作品。与以前的作品相比,《大时代建设者》、《建设者之歌》的突破首先是叙事风格的突破。底层的宏大叙事是近年来中青年美术家所热衷的叙事方式,但由于受传统现实主义的影响,其画面大都流于单线的、时间性的情节再现。为了突破这一模式,李也青苦心孤诣地从现代主义小说、壁画和现代派作品中汲取营养,以民工不同形象和动作的穿插、拼贴、叠压而形成多义性、多向性的叙事结构,以此将民工具体的生存及精神状态转化为象征性的。在造型上,李也青成功地吸收了立体派几何形体造型理念和交互穿插的语言方式,并以墨西哥壁画中的强悍画风为依据,加强了造型的体积感和重量感。方块式的笔触、刚正有力的线条、拓印式的肌理,大大强化了画面语言的张力。脱胎于现实中的民工形象也在画家的语言中,被抽象为一种饱满有力的象征符号,巧妙地隐喻着这个群体在特殊语境中的精神状态,充满了强烈的时代性。在笔墨方面,李也青在新的语言结构中重新探索笔墨的抒情性,使之以新的意象形态表现出来。古典式的灵动用线和轻巧施墨被摈弃,粗重、结实的线条和浓重的块面相互挤压、拼贴在一起,构建出一种令人惊异的意象图景。令人侧目的是,传统笔墨的抒情性在这种语言中并没有被隐没,而是以另一种方式重现出来——笔墨的错落有致所带来的语言节奏,导引出画面梦幻般且苦涩的现代诗意图景。

《大时代建设者》、《建设者之歌》是李也青现阶段创作所能达到的高度,从中表现出他在新意象水墨的建构和新风格的探索上的艰苦努力,这既可看作在冯远工作室艰苦学习的回馈,也是他不断挑战自我的必然结果。这种新意象和新风格的诞生和不断成熟,也为当代中国画的创作提供了一个有益的启示:在以写实为基础的现实主义创作领域,传统笔墨的抒情性、典雅性和精神性完全可以在新的语言结构中重生,并产生时代的新意象。李也青的探索还昭示了这样一个真理:东方文化的丰厚积淀和开放体系,为当代中国画家提供了无限自我突破的可能,而东方文化的价值正是在这样不断突破自我的行程中体现出来的。

 

(张晓凌:原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院长、现为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