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端用青绿工笔山水画的技法来画城市中的家,那画面中城市人所居住与生活、哭或者笑、聚而又散、放荡或者端庄的地方也因与“山水”有关系,而被蒙上了一层薄纱。这层带着“山水”凉气却隐约露出一些肉色的薄纱照出了都市人的矛盾和尴尬——分明在都市中却总是心猿意马,想逃离这钢筋水泥的世界去小资或文人地表白去对山水的迷恋;明明想躺在椅子里卧游一番景物,人却躲得远远的,以至于观众要在那留下的杯杯盏盏、花花草草上去嗅嗅人的气味,才知道他是卧游的。
毛姆(Somerset Maugham)在戏剧《谢佩》中经由“死神”之口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死神:巴格达有一个商人,他让自己的仆人去买些食品。时间一不长那仆人便跑了回来.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他说,主人呀.刚才我去市场,被人群中的一个女人推了一把.我回过头来,你猜怎么着?我看见推我的人竞是死神。她注视着我,还做了一个可怕的动作;把你的马借给我吧,我要骑着它远走他乡,去躲过这一劫难。我要去萨迈拉(Samarra),那样死神就找不到我了。商人把马借给了他,那仆人飞身上马,从马的一翼抽出踢马刺,然后疾驰而去。不久商人也来到市场,他看见我站在人群中,就走近我,对我说,你今天早晨看见我的仆人时,为什么要对他做一个可怕的动作?我说,那可不是什么可怕的动作,我只是被吓了一大跳。在巴格达看见他,我感到惊讶,因为我和他今天晚上在萨迈拉有约。
人都说造化弄人、命运多舛,而命运的实现不正是通过被预言者对预言的相信,进而企图改变、逃脱命运的种种行为而实现的吗?在毛姆故事中,正是那个仆人逃离死神的行为导致了死神预言的实现;在拉康对《被窃的信》的解读中,也正是窃信者试图将信藏起来的行为导致了信被找到 1;看来,预言的吊诡之处就在于人无法逃脱预言。人都有期望,有欲望,如果把期望或欲望看做指向未来的预言的话,那么在现实中,谁逃得出预言的悖论式结构呢?看来,人总是处在这样的尴尬境地:试图相信却又总是免不了心中生疑,每欲逃脱却又总是被命中注定。
不知不觉中,我也受到了这叙事方式的感染。对着陈端的画面,我进而猜想他试图逃离传统山水画的语境去寻觅一个现代都市的梦幻式精神归宿,而正是这种逃离导致了山水气息的降临;他想造出一个无人的清凉空场,而对人的驱逐却导致了人的滞浊气充溢了画面。这真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场面,作者意欲避免的结果被作者刻意规避的动作所呈现出来,也就是说,他说的恰恰是他不想说的。
可是,我又不是预言者,我怎么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呢?我只是在猜想。当问题被简化成了我与他时,事情似乎变得简单了一点。可以将这个想说又说不出来、不想说却被说出来的物事当做一个总是躲在暗处的“他”,而当“我”遭遇到一个物事时,正是“他”为“我”提供了一个可预见的事物后续可能,使“我”的欲望能够迫近对象,使“我”在接近对象时在对象身上看到了一种相似的、循序渐进的温和面貌,而不至于被那对象劈头盖脸地袭来。因而一个正常的世界总需要有一个潜在的“他”来维持秩序,一旦剔除了“他”,世界将变成一个排除了将来而只有当下、抹去了可能而只有现实的两极分明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只剩下刺目光芒和黑暗深渊的对立,事物之间将被隔上不可逾越的藩篱。
回头仔细观看陈端的作品,画面中的线条抽象坚硬得几乎要刺伤眼睛,而除了那些个横陈的家居物事之外,画面再无一人,“要么一切都有、要么一切全无”,在没有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事物的一个外壳,那观看的人要不无动于衷,要不就是一阵孤独突然劈头碰上。
这种彻底的孤独让人想起那个独居孤岛的鲁滨逊,当鲁滨逊发现孤独时怎么办?笛福笔下的鲁滨逊在荒岛上刀耕火种,用火枪和基督教征服土著岛民,他是充实而快乐的;而米歇尔·图尼埃(Michel Tournier)笔下的鲁滨逊 2却无法通过劳作来规避孤独,那个鲁滨逊在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里渐渐发现了一种不必经由他人而观物的视角,那视角中的事物既不是内在核心也不是未来可能,那只是事物的表面,所以“要么一切都有、要么一切全无”。鲁滨逊将自己当成岛上的诸多元素的一种,他对事物的质和量已经失去了感觉,只是在那种单调而无目标的重复劳作中而进入一种空无的境地。
现实中,陈端的家就在那个“花溪路120号”的某一栋楼房的中间,那个地方楼下树木葱茏,流水环绕,越过树顶到楼中间时却只能看见对面楼那由窗户、墙面、居家场景所构成的画面。陈端在这“楼中间”的境地里头生活和创作,他在这境地里采取了一种独特的观物态度——当一切与他人有关的干扰被排除时,只留下物和“我”直面相对,于是“我”对待物的态度就将彻底发生改变。
在陈端的画面中,那种传统山水意境中“相看两不厌”的情愫被换成了在家中独自逍遥的局面,而那种将“他”排除之后而无处不在的孤独则被画面中那些参差错落的树木、楼房甚至汽车讲述了出来。这些视觉元素虽然摆在那里,相互之间却只存在着一种重复、平等的无次序关系,它们就像不甚泄露了天机的预言家,将作者不想说的泄露了出来。也许,对于陈端来说,那反复出现的无人的风景就是一种在“楼中间”摆脱孤独或独自逍遥方式。这个楼中间的鲁滨逊将岛上的一切物事统统摆开,当观众乘坐着命运中那艘航船来到岛上时,一切将都向他袭来。
来了,来了。
喧嚣的城市在午后突然静了下来:一只黑色的鸟儿缓缓地在稠稠的空气里划动着一双薄翅,黑色的翅膀下面盛开出凉伞、花盆、红色屋顶和实木地板,那居家的风景在鸟儿的翅膀下逐渐地展开,静静地躺在地上如婴儿般地望着天上的云朵,从地上长出的树像婴儿的手伸向空中;杯里的红茶已经倒好,人却不知所踪,一片如时间停止的静谧中,黑白砖面的地面、大小窗户的墙体以及各自生长的盆栽却闪烁着,发出如腹语般的呢喃咿呀的预言……这一切只有用心倾听的人才能听得见。
1 拉康曾在就爱伦·坡的小说《被窃的信》而召开的心理分析研讨会上发表演讲,《被窃的信》中,皇后当着国王的面收到一封不便公开的信,大臣硬是拿了信就走,皇后派警察去大臣家搜索未果,警察局长委托迪潘前去,结果迪潘就在壁炉边挂着的纸袋中拿到了信;而根据拉康的分析,正是大臣对窃取的信的藏匿才导致信被找到。
2[法]米歇尔·图尼埃《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王道乾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