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刘备的形象引出的书法古拙审美话题
今天这个话题由刘备这个形象展开。
刘备是《三国演义》重点塑造的正面形象,出场是怎么样介绍的呢? “那人不甚好读书,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 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
、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这样一种性格,什么样的形象才能合适呢?是像水浒传里面鼓上蚤时迁那种尖嘴猴腮的,还是像现在年轻人喜欢的这种小鲜肉的形象呢?
“生得身长八尺,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姓刘名备,字玄德。”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咋一看,在现实当中,这不就是大猩猩么?!但在艺术作品中,却认为只有这种奇古的形象,才匹配皇室正统血脉——刘皇叔这样的一种身份,才符合宽和寡言、沉得住气、有大志这样的一种德行。
阎立本《步辇图》局部
无独有偶,这样的形象也存在于中国绘画中。
这是唐代的阎立本《步辇图》里面的一个局部,记录的是吐蕃王松赞干布仰慕大唐文明,派使者禄东赞朝见唐太宗时的场景,中心人物当然是唐太宗。大家发现没有,唐太宗的形象,与其他人物相比,头大身小,比例非常不协调。把皇帝画得如此失真,按理来说是要杀头的。
但事实是,唐太宗欣然接受了这个形象,否则就不会有这件名画流传下来。后来,阎立本还被拔擢为右相,达到了中国历史上画家所未曾梦见的高位。
贯休《罗汉图卷》(局部)
这是唐末五代贯休的《罗汉图》,这个耳朵画得有意思,特别长,特别大,但是离刘备的两耳垂肩还是有点距离,头凹凹凸凸,脸也古里古怪,沟壑纵横,又丑又脏,这样的人物如果出现在现实当中,多半不讨大众喜欢。
陈洪绶《隐居十六观•品梵》
陈洪绶《隐居十六观•孤往》
以上是明代大画家陈洪绶画的高士或者罗汉,也是脑袋大身子小,同样大的还有耳朵。
这样的形象,在中国文学和绘画作品中大量出现,如果按西方科学的人体比例来作为评判标准的话,可谓一塌糊涂。但是中国文学和绘画却不断出现这种不合常规的形象,深层次背后,却是寄托着中国人的一种审美理想,即对奇古、古拙风格的追求。
所谓奇,即是与众不同,所谓拙,即是头大身小,重心下移,而这被认为是有古意的表现,在中国人看来,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审美趣味,只赋予宽厚仁和、大巧若拙、修行高深者。外表符不符合人体的结构比例,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要呈现出一种内在的精神品格气质。
这涉及到中国的哲学美学,比如,庄子就塑造了许多这样的人物,以表达他的哲学思想。
前面讲的都是人物,书法中又是如何去表现这样一种奇古或古拙的审美趣味呢?这种趣味是通过怎样的一种艺术语言、通过怎样的一种造型去表现呢?
我们来做一个梳理。
《散氏盘》局部
这是《散氏盘》,它的结构造型,其实就跟我们前面描述的人物形象如出一辙,都是同样的原理,上大下小,上宽下窄,上放下收,形成成一种古拙的味道。
《开通褒斜道》局部
《开通褒斜道》,既大气磅礴,又非常古拙。比如这个“蜀”,上面这个“四”,写得大, “郡”右边的“耳”偏旁,写得同样大,那一竖出来得很短,就是要把这个重心压低。
《张迁碑》局部
(cuan) 《爨宝子》局部
《好大王》局部
《泰山金刚经》局部
颜真卿《麻姑仙坛记》局部
上面的这些图片,只要是接触书法时间长点的,应该都是耳熟能详,《张迁碑》、《爨宝子》(cuan宝子)、《好大王》、《泰山金刚经》、颜真卿《麻姑仙坛记》,它们总体的风格都是趋于古拙一路,而且这种审美趣味,在唐以前的比例是比较高的。像《张迁碑》,一般人可能接受不了,大脑袋、短身子,在现实生活中,这不就是残障人士么?但在中国传统审美当中,这种形象包含古拙朴厚的趣味,憨头憨脑,讷于言,却具有大智慧。
唐以后,这样的结构方式就少了,但还是有一些天才的书法家,凭着自己的敏锐,能够捕捉到这种古拙的气息,取的前述例举名碑名帖的结构,比如王宠、黄道周、傅山、八大山人的书法,与我们所看到的娟秀流美一路的帖学风格就很不一样。
王宠小楷局部
黄道周小楷局部
傅山小楷局部
八大山人草书
秀一路的风格有没有呢,也有。战国时期,不同国家有不同的文字体系,有的拙朴,有的宽博的,有的秀美,体现出不同的审美趣味。像《中山王铭文》就非常的秀,重心比较高,上面收得比较紧,下面尽量舒展。
《中山王铭文》局部
《曹全碑》也是这样的。
后来的《张猛龙》、欧阳询、《灵飞经》都这样。当然,秀也有很多种,比如雄秀、娟秀、隽秀等等,这种秀的审美唐以后慢慢成为主流,相反地,像《散氏盘》《开通褒斜道》这种大巧若拙、大朴不雕的审美,慢慢的就弱化了。
《曹全碑》局部
《张猛龙碑》局部
欧阳询《九成宫》局部
《灵飞经》局部
所以,我总有种感觉,唐以前,是偏重于男性的艺术,而唐以后,是偏重于女性的艺术,当然,我这里并不对两种风格趣味作高下的判断。
这里我对两组概念做一个简单阐述:古与今,拙与秀。
古与今:平画宽结与斜画紧结
我们经常说“古今之分”,这个“古”跟“今”到底是通过什么来体现的?我是这样理解的,单从造型上来看,与前代传统的关系越密切,那么就越有古意,比如你写的诗歌,与《诗经》的风格很接近,我们会说很有古风。因为与源头的关系比较密切,所以自然就有“古”的这样一个特征。相反的,如果与前代传统的关联越来越弱,那么表现出来的味道,就是一种“今”。
怎样在结构上面判断这样一个古今?
这里有两个字,一个是左边的“古”字,从《西狭颂》里提取出来,右边这个字是“蒸”,从欧阳询《九成宫》里提取出来的。看隶书这个“古”,我们会觉得很有古意,看这个“蒸”,就觉得比较“今”。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这就是结构上“平画宽结”和“斜画紧结”所造成的。
何谓“平画宽结”?所谓“平”,横画要写平。
隶书基本上是横平竖直,即使波画有起伏,但如果在它的最低点画条线,基本上也是水平;所谓“宽”,即强调横式,左右伸展,横向开张,字形扁宽,而且没有中心聚拢点。这就是汉隶的传统,凌空欲飞,飘逸洒脱,很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气势!
相反,到了后来成熟的楷书,字形上就开始斜画紧结了,什么意思?横画开始往右上角倾斜,字形狭长,而且开始有一个明显的中心聚拢点。像这个“蒸”字,它就有一个明显的中心聚拢点,也就是说,它开始往四周伸胳膊伸腿。这个就是唐以前与唐以后结构的变化趋势之一。
前面说过,这个古意就是跟前代联系的密切性。楷书是从隶书慢慢演变过来的,这个过程有几百年的历史,从平画宽结到平画紧结、斜画宽结,最后到斜画紧结。最终,成熟的楷书完全与隶书的结构方式脱离,自成一个系统。这就是一个在结构上与前代的关联性越来越弱,古意慢慢消失的过程。
拙与秀:重心的低与高
“拙与秀”又是怎么样体现的呢?其实就是重心高低的问题:重心低它就拙,重心高它就秀。比如我们左边看到的,是卖炊饼武大郎的舞台形象,腿特别短,重心低,拙。相反的,右边这个模特(很想找一个潘金莲啊,但是不好找),非常高挑,因为腿特别长,重心上移,秀。
“古”与“今”, “拙”与“秀”,以唐为一个分水岭,关于这个话题,大家可以看我原来写过的文章,作为今天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