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丨看海与看湖(上)


文\卢晓峰
来源:大画卢晓峰      时间:2021-01-20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在记忆的感觉里依然暑气蒸面的这个悄然逝去的夏天,我又见到了海,是海阳的海。从印象里贫穷落后的边远县城到直面已具雏形的沿海都市,错愕的产生自然是不可避免的。忘记了上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海是什么时候了,更多的只是远远的瞥一眼便匆匆作别,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松软的沙滩,干涩里裹着潮湿,脚掌摩挲着水一般在趾间穿行的沙粒,初时有些涩,有些痒,这种感觉在心理上引起了些许不适,仿佛铁器在水泥地上刮擦发出的令人生厌的响声,但很快脚便适应了,不适变成了快慰与享受。沙粒与沙粒之间的空隙因脚的踏入而被撑开,脚后跟、脚掌、脚趾依次落地,沙洞的形状也在不断变化着,四周带方的圆形、钝钝的梯形、分成五瓣的扁弧形,从平面看上去,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男人的脚的形状。一个、两个、三个,一行、两行、三行,一排、两排、三排,一片、两片、三片,交叠相印,混杂一起,由初始的清晰变为一块块的杂乱。脚在抬起的瞬间,便有沙填充到它刚刚踩下的坑中,脚后跟抬起,然后是脚掌、脚趾,等整只脚迈起时,它的后方已是一片平坦,然后脚后跟落下,脚掌落下,脚趾落下,前面平坦的沙地上又有了一个新的坑。于是沙滩上就上演了奇妙的景象,一个人走在整洁无暇的地上,前方是一片未被破坏的完整沙面,后面是一片复归完整的干净沙面,只有中间的两只脚轮转着留下一深一浅的两个印痕,前脚抬起,后脚落下,再抬起,再落下,脚印始终只有一对,只是位置在不断变化着。从空中俯瞰下去,一片平静的白沙中有两个点在移动,一前一后,前方的是一个大点,是头顶遮盖着前脚,后方是一个小点在追随着它,并且始终保持着均等的距离。

卢晓峰 《清谷禅音》 纸本水墨

2014年 尺寸:220×200cm

人生也是如此吧,已知与未知始终是如影相随的一对,它们在追逐、躲避,随着年月的增长,已知的区域在不断扩张,但无论如何努力,它都抓不住未知的衣裳,当它追的累了、倦了时,对方也会停下来休息片刻,等你再要起身时,未知却又迈出了让人绝望的步伐。时间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解开了一个,还有一个,再开一个,还有一个,环环相扣,连绵不绝。就像当下的我坐在这个充满秋阳的院子里,在纸上记述着属于自己的体验,对象是时光和生命。太阳在移动,屋影在移动,屋影里的凳子与凳子上的白纸在移动,纸上的屋影也在移动,阳光侵占的地方大了,我便把凳子往阴影里挪一挪,一会它又大了,再挪一挪,就这样,纸上的白与黑终保持着对等的距离。纸面上的字在扩展着,在等距的黑白中我的人生却缩短了,这是不对等的吧。或许也不对,在我的生命逐渐枯萎之时,会有新的生命在悄然生长,当它又开始憔悴时,又会有更新的出现,此消彼长,生生不息,这是自然的规律,它们之间的距离仍是对等的。


海雾升起了,漫天的雾把大片的夜空罩得浓密、厚重起来,本已被压得极低的海平线此刻显得更低。雾把世界隔离成了一块一块梦幻的乐土,每一个梦都被茫茫的水气包围着,朦朦胧胧,梦的墙壁是厚厚的,密密的,飘飘缈缈,丝丝缕缕。梦与梦之间偶尔会传来呓语般的声音,那是一种朴素的、原生的、晦涩的胶东口音,很难听懂,也不想听懂,就这样于半梦半醒之间揣摩那声音的含义吧,或者根本就不用去听,就当海风飘过时带来的一点余音吧。

卢晓峰 《一段旅途》 纸本水墨

2014年 尺寸:178×70cm

有个穿蓝色长裙的女子站在木栈道旁,有雾缭绕在她身上,有些浪漫,有些伤感,有关雾的许多怀想就升腾在这个袅娜的背影上。突然想起了一首老歌,叫做《雾之恋》,已忘了它的词与旋律,只记得这个名字,也总把它与海联系在一起加以想象。如今就是这样的场景吧,诗、画都无法形容的一种素雅,徘徊在这片海雾弥漫的沙滩之上。莫名的情绪如海潮般漫卷上来,分不清,辨不明,也无须去分辨,懒懒的思维就让它放空在广阔的海面上吧。存在记忆里的湖上也曾有雾萦漫,柔柔的西湖水静若处子,承接着白雾织就的霓裳,将它缓缓披在肩上。有水汽升起在湖面,泛着白,蒸腾着,它们不断变换着身形,慢慢融入巨大的雾块中。雾仿佛是盖在湖上的一床巨大棉被,没有风,被与水都安静的躺着,那么淡然,那么超脱。


海上的雾是动的,如浪一样涌上沙滩,涌上游人的身体,风带着它不停的变换着身形,横向移动着,不断侵吞着海岸。湖上的雾是静的,雾与水只在垂直面上产生互动,动作是轻轻的,姿势是柔柔的。再没有比这更美的场景了吧,灰色的空间里有模糊的树,模糊的船,模糊的岸上有绰约的灯影,有绰约的人影,走近了,又走远了,出现了,又消失了,余下茫茫的一片白,一片清,一片空······雾把空间缩小了,又把它扩大了,缩小在只有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原本开阔的海平面不见了,原本长长的沙滩没有了,人仿佛背负着一个可以随时更换的空间,它的长、宽、高由眼睛的视距决定。一个一个独立空间带来了隐蔽性与神秘性。密密的人群被雾分割开来,近在咫尺的距离因雾的存在而被拉大,空间上的隔离产生了心理上的空旷,雾把人与人之间推远了,它清空了每个人的周围,用一片泛着灰白的混沌填充它,混沌使人冷静,发人深思,思维空间变得无限的宽,无限的广,无限的深。雾把海岸写成了一首朦胧诗,诗由许多的内容构成,关乎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每个人又在思考着许多事,每件事又牵连着许多的人,海雾浓了,海滩有些寂寥……

卢晓峰 《剧本中的生活》 纸本水墨

2014年 尺寸:230×220cm

次夜再来海边,想重温一下昨天的心情,却撞见了另一种不同的体验。海仍是那片海,岸仍是那个岸,夜已不是昨晚的夜,如果说昨天的夜是抒情的、忧郁的,那么今晚它就是奔放的,火热的。雾已悄然隐退,视线清晰了很多,海滩仿佛突然间变小了,海浪层层翻滚上来,一层、两层、三层,一遍、两遍、三遍,无穷无尽。它们裹挟着澎湃的激情,由海的深处潜伏而来,低低的,宽宽的,俯着身,用双手托举着水花,深吸一口气,向着岸边疾驰,在它前后紧随的是争相奔逐的伙伴,你追我赶,又始终保持着相近的距离。像是气在胸中闷得太久了,等长途跋涉终于到达海岸时,它们酣畅地把自己的身体摔碎在岸边沙滩上,随它而来的海草残片也借机冲上岸来,张大嘴呼吸一口陆上的通透空气。游人的脚与小腿浸在水里,便有墨绿色的草缠了上来,刮得人心痒痒的,慌慌的,浪也扑打上来,点点碎花沾上了小腿,打湿了卷在腿上的裤管。叫着、笑着、喊着,各种声音混杂在海浪的嘈杂声里,男女老幼,乱成一片。海边有一个高高搭起的舞台,霓虹闪烁,一道道耀眼的光束闪烁摇摆,由细变粗,打在地上、身上成了一个个椭圆形的光圈,大大的,色彩各异,有大红的、亮红的、粉红的、橙黄的、淡黄的、中黄的、粉绿的、草绿的、中绿的、宝蓝的、钴蓝的……它们交错掩映,把台上与台下变成了一个狂欢的游乐场。音响是优质的吧,音量以超出噪音标准数倍的分贝清晰地播放着时下流行的乡村摇滚乐,这是一种充满了乡土文化气息的音乐,它带来了有别于雅致的另类感受,热情、粗放、狂野!一个看不清面目,看不清身材的男歌手在卖力地唱着、喊着、跳着,在舞台上由东跑到西,又由西跑回东,麦克风在他手中一定是被攥得紧紧的,嘴对着它喊的时候也一定是狠狠的,像有仇一样,这些都可以从音响传出的嘶吼声里想象得到。真佩服他的精力和体力,那么大的舞台奔跑一圈需要耗费多少能量啊,他居然能如此频繁地来回往复,一刻不停!难得的是他还要边跑边唱,更难得的是他的唱腔虽然明显带有粗重的喘息,居然一点调都没有走,唱功实在了得!民间有多少这样的艺人啊,比起那些在电视上扭捏作态,靠放录音假唱的所谓歌星来说,他们的实力是让人佩服的,他们的态度应是受人尊重的!或许有人说他们的外形不好,殊不见多少原本连邻家少男都算不上的人经过一系列包装后都已成功由“蛤蟆”变“青蛙”了,把头发烫个菊花,盖住额头,遮住眼睛,脸就挡了一半了,抹点粉,画个眼线,涂点口红,眼睛再小的干脆戴个眼镜框,谁还能认出你的真面目,再配上花花绿绿的服装,任你再丑的爷们也能做出个花样美男来!不得不佩服这种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产品”,不管质量如何,总有一批号称钢丝、铁丝、粉丝的人趋之若鹜,争着吵着喊着掏钱买单。如果能给这些靠在二三线城市露天舞台上卖力演出的歌手们一个机会的话,他们的成就可能并不逊色于那些站在云端的天皇巨星们。一个好听的尾音滑落在潮湿喧闹的沙滩上,这是那位闪烁在五彩灯光中的实力歌手留在我脑海里的唯一印象,也是我对这片海滩的一个独特记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