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家陈海良的学书历程中,诸多经典的取法对象铸就了他的艺术高峰,其中有这样一个人,是至关重要、不得不提的——“元末三高士”之一杨维桢,其字廉夫,号铁崖、铁笛道人,晚年自号老铁、抱遗老人、东维子。他工诗文、书画,且在戏曲等方面颇多建树。
杨维桢 晚年自号“老铁”
陈海良的书法中令人称道之一的属他的大草书,初期虽以明清为根基,却不受明清大草的格调和拓展空间的局限,主要吸收杨氏书法技法和体势,却又不拘泥一家一体的狭隘视角,上至魏晋下至明清诸家,无不涉猎,然而对于古人的用笔技术,线条质感,笔画形状、结字体势、倾斜角度、左右上下行气、空间营造、线条穿插、书写节奏。。。凡此种种书法视觉元素,都有出处而又尽显己意,这应该得益于其对于古代经典书法的深刻理解和变通,这从他的下图早期作品中,也可窥见一斑。
陈海良 早期行草作品
再看杨维桢的书法,乍一看粗头乱服、不假雕饰,东倒西歪、杂乱无章,在貌似零乱错落中,凸显其跳荡激越的节奏旋律,那肆意纵横的笔下,熔铸的是他一生的风度与癫狂。
如果把赵孟頫的书法比作“小清新”,安雅纯美的代表,那杨维桢则是“重口味”,以“丑”为美的典范。
耻于外族统治的汉儒,在元代地位下降,渐趋边缘,表现出了逃世、避世的心态。元代“被诏入仕”的赵孟頫虽表面得宠而不得志,于艺术上寄托苦闷心志,追摹魏晋,在书法上举起复古大旗,以期构筑适我的精神空间,营造了一种远离现实生活的艺术“纯美”;而“科举而仕”的杨维桢,在经历了官场的次次失利,“十年不调”,成为了朝廷的“弃官”,本就“狷直”“自负”的他,则选择了彻底的放下,什么都不要了。
纵观杨氏书法,皆为不守规矩之作,常以真、行、草相互夹杂,并以卧笔侧锋作横,参以捺笔画的章草波磔,结字欹侧多变、长短参差、大小悬殊,章法则字距大于行距等等,奇崛不平的各种书法“怪象”,实则是其倔强心性与变乱世事不可调和的产物。
杨维桢《跋张雨自书诗册》
“圆者中规,方者中矩”的法书要求,在他这里成了纯粹的一派笔墨“游戏”,书法的抒情性在他这里得到充分的张扬,“法”成了随意肢解的对象,规矩成了可以颠覆、反叛的戏法,文质彬彬的魏晋君子之象,彻底沉沦变成了“跛足道人”。亦道亦佛,亦儒不儒,诃佛骂祖,丑拙自如。
于书法上,他反对摹拟,主张不工而工,他认为“摹拟愈逼,而去古愈远”。他的书法亦如他的诗一样,讲究抒情,尤其是草书作品,笔法多变,结字诸体杂揉,倔强超逸,显示出放浪形骸的个性和抒情意味。
从其楷、行草诸体具备的遗作中来看,其功力深厚,追溯汉魏两晋,融合了汉隶、章草的古拙笔意,又汲取了二王行草的风韵和欧字劲峭的方笔,将章草、隶书、行书的笔意熔于一炉,并加以发挥,再结合自己强烈的艺术个性,最后形成了他奇崛峭拔、狷狂不羁的独特风格。
与赵孟頫平和、资媚、秀美、曲雅的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因其书不合常规,超逸放轶,刘璋在《书画史》中评曰:“廉夫行草书虽未合格,然自清劲可喜。”吴宽《匏翁家藏书》则称其书如“大将班师,三军奏凯,破斧缺笺,倒载而归。”他晚年的行草书,恣肆古奥,狂放雄强,显示出奇诡的想象力和磅礴的气概。这从他晚期的诸多作品中可以看出。
此处以杨维桢草书《“溪头流水泛胡麻”七绝诗轴》作品为例,以示诸位。
杨维桢 《草书“溪头流水泛胡麻”七绝诗轴》
释文:溪头流水泛胡麻,曾折璚(琼)林第一花。欲识道人藏密处,一壶天地小于瓜。老铁。
此件为杨维桢草书张雨《小游仙诗》之一,所书清刚劲迈、纵横不羁,个性鲜明,为其代表之作。自署"老铁",钤有"杨廉夫"白文、"铁笛道人"朱文两印记。书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正月,作者时年六十七岁。
此作纵伸长轴,为其诸多经典作品中风格较为明显强悍霸气之一,是一幅艺术感绝佳的草书佳作,一种刀斫斧劈的雄强和激越奔放的气势迎面扑来。
整体章法变化丰富,随意而奇崛,书风豪迈雄强,形态怪诞,用笔厚重粗放,力遒韵稚,笔法跳宕,竭尽一唱三叹、回肠荡气的能事。用墨浓淡互济,干湿对比强烈,表现出作者强烈的艺术个性和极度张扬的怪癖性格。
在元代复古潮流中,论书法形态的奇崛古朴,杨维桢当数第一。此幅书法点画亦多不守常规,表现出奇。结体上虽无珠圆玉润和儒雅精到之感,但其笔锋硬峭,筋骨强健,体势奇崛,具有一种壮美堂皇之气象,这与他倔强的个性、深厚的学养又联系在一起,非一般常人所及。
元代章草的复兴是从赵孟頫、邓文原开始的,但他们未能对章草这种书体作出创新,而以章草笔法杂以汉隶和今草笔法成功运用到行草书创作并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独有杨氏一人。这幅作品对章草笔意的运用达到了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的境界。如作品中的“流”“水”“麻”“天”“瓜”等字,章草笔意的运用及笔法的融合增添了奇拙、古朴的趣味。
杨维桢作品中浓淡互济的用墨
作品最大的特色是用墨浓淡互济,干湿对比强烈,浓枯笔的运用,造成强强弱弱的间变节奏感,表现出作者的强烈的艺术个性,怪癖性格的极度张扬。
整幅作品看似随意,其实着力经营,字体的选择和字的大小等等安排精心设计,似丛林灌木,相依相扶,疏密相生,营造出一种散乱朴茂的风神;“天地”之“地”最后一笔向右下引伸,顿感突兀、令人精神大振,由此而造成的左下部空白,将“小”字向左下移动作挪位处理求得平衡。末行两字,书至墨枯,随即落款“老铁”以枯细草书连绵而出,虚灵与正文产生呼应对比,堪称匠心!
综观杨维桢书法,充满了魏晋的绮丽、简约与癫狂。其在君子风范的魏晋风度之上,又变乱产生出自然的诡异、变态之象,显示出其个人的率意与“反传统”,尤甚于宋人的“尚意”,窃以为,这或许正是杨维桢书法的真正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