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谓将军拂素绢,意匠惨澹经营中。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这几句杜甫赞美曹将军(霸)画马神技的诗,移作对牛尽人物画风的概括亦恰到极妙处。凡有“意匠”,能“惨澹经营”的画家,“斯须”之间,就能化腐朽为神奇,通过目遇神化的心灵感应,把世间凡物顷刻变成一空万古的神品。牛尽笔下的人物何尝不是画家神游物外、心追千古的思想结晶。
我与牛尽相识纯属偶然,戊子(2009)岁末,随苏州一旅游文化考察团做齐鲁之行,在青岛画院曾先国先生设的接风宴上初识牛尽,因风尘仆仆,未及深谈,牛尽只是给我留下了一个轮廓。巧的是乙丑(2010)仲夏,牛尽以教授身份为考察学生写生基地来到苏州,这次考察活动,让我和牛教授结下了深厚情缘。我们坐在太湖岸边,看点点白帆、粼粼波光,一抹青山,一带浅水,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同时言谈间多了些许默契,些许敬慕,直到分别一刻,我才恍然悟到,与牛教授的相识、相知原来是前生注定的必然。
如果青岛之行匆匆而过,只知道牛教授是青岛大学艺术学院的美术老师,抑或是画家。但这次苏州之旅,我才深深了解了牛教授不但是画家,而且是一个用心去画、用思想去画、用自己独特的人格去画的画家。鉴赏牛尽的画,我们不难看到,他是一个具有特立独行人格的画家,他的画的“笔格”之所以高,完全取决于他的“人品”的高。那么作为画家的牛尽是如何达到“笔格”“人品”的超凡出众呢?清代著名画论家沈宗骞认为:“夫求格之高其道有四: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二曰善读书以明理境,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具此四者,格不求高而自高矣。”牛尽从艺三十多年的跋涉历程无一不是“清心地”、“善读书”、“却早誉”、“亲风雅”的求索过程,故而将其浸润到画作中就能日见其画格之高。
牛尽的画主要是人物画,而且还是特定时代、特定背景和特定型态下的人物画。因此,他的画不但“画格”因其“人品”而高,更重要的是他追求一种画外之意、画外之音、画外之韵、画外之致,遂使他的人物画如山水画一样传达了一种尘滓不染、拈花微笑的禅家境界。吟味牛尽的人物画即能体验那种澹定高远、不离不弃的闲适韵味,因为牛尽的人物画以人物为主体,把各种自然物象有机协调起来,加以无间整合,使外在的“象”成为传达内在“意”的物化形式,这样就在画面效果上造成浑然一体、质朴无华的自然之境。牛尽的人物不管是处在一片蕉阴之下,还是一丛竹林以外,无论是面对高山流水,还是置身雪里红梅,都显得气定神闲,人物高古飘逸的神情总是被自然物象所烘托、所融会,从而飘荡出画外之意的虚白韵味。清代画论家王昱在《东庄论画》中说:“有一种画,初入眼时粗服乱头,不守绳墨,细视之,则气韵生动,寻味无穷,是为非法之法。惟其天资高迈,学力精到,乃能变化至此。”(俞剑华编《中国古代画论类编》第190页,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牛尽画中的人物正是初看不起眼,一如乡村学究,细读则令人有魂飞魄散、神为之惊的“寻味无穷”处,这恐怕与他“非法之法”的创造精神和“天资高迈”、“学力精到”的个人修炼有关。王昱认为前人的画法和观念要继承、要“识见”,但更重要的还是“惟以性灵运成法”,在不知不觉间达到“化境顿生”的境界。不为“家数”所拘,不受前人牢笼,这是牛尽“自成家数”的奥秘所在,也是他的敢于创新的勇力所致。
牛尽的画以“清空”为主,以高古为基,他把“清空”作为艺术境界的追求目标,把高古作为人物形象的传神基质,让“清空”为高古渲染气氛、创造意境,进而使人物与环境、主观和客观、物质同精神达到无痕可现、无迹能求的合一境界。因其如此,牛尽画的美学精神就应了王昱的画论主张:“清空”二字,画家三昧尽矣。学者心领其妙,便能跳出窠臼,如禅机一棒,粉碎虚空。”(引文同上)禅家公案讲的是当头一棒,截断众流,在他们眼里“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大千世界,都是自在自为、随缘任运的生命整体。牛尽的人物画由内而外漫溢发散的就是这种浑融圆润的整体感。
牛尽的画构图简洁、画面不繁,一人一几、一山一石、一蕉一竹,但其简洁中所蕴含的生机是无限的,所构成的美学境界亦是绵延伸展的,由所来处来,向所去处去。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诗的境界——情趣与意象》)佛家把这种境界归纳为“毛端含国土”、“芥子纳须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牛尽之所以追求简淡质朴,去尽铅华,关键是他的画以写意为宗,以传神为主,“写意画落笔须简净,布局布景务须笔有尽而意无穷。”(清•王昱《东庄论画》见《中国画论类编》第190页)写意是中国画的精义所在,写意画的妙处不在繁华滋生,而在雅致劲健,不在精雕细琢,而在清空飘逸,因为前者可以花功夫去获取,后者关系到画的神韵与骨格,是不能通过外力去达到的。
牛尽以写意的笔法,通过人物神态,尤其眼睛来传达人物的内心活动,折射人物的气质,他打破了南北地域界限,把人物放在共时性的背景下表现其相同的人文情怀。从画面看,画家用的背景多是南方常有的芭蕉竹树、山石泉壑,而人物则形体健硕、耿介刚直,有齐鲁遗风。他的人物表面看冷眼观世,不闻书斋以外之事,有隐逸之风,但透过人物昂首向天、睥睨万物的眼神。我们仍能感到画家外冷内热的激壮情怀,他本意不是想塑造冷眼看天、事不关己的所谓“真隐士”,相反他把积极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寓于看似冷峻的人物形象中,通过这种强烈的反差,更深沉地表现自己对生命的探求、对真理的追觅、对人生的关怀、对世情的思考。在牛尽的画里,我们能遥见明代著名画家陈洪绶屈子泽畔行吟时的坚韧与大悲,明末清初著名遗民画家诗人万寿祺牵驴怒目时胸胆开张的决绝和慷慨。由牛尽画中的人物形态,我们可以穿过历史的隧道,看见坐在瓜棚豆阴下,利用狐仙鬼怪的奇幻世界来映现人间善良邪恶、公与不公的蒲松龄;抑或独立市桥,用“春鸟秋虫”般的悲声为所谓十全王朝敲响警钟的黄景仁。总之,牛尽的画如其人,冷峻中蕴激情,平淡间现神韵,如表面地说他的画表现了一种隐逸精神,那至少是没深入读懂画家牛尽的画外之意、韵外之旨,对画中的精神实质进行了某种程度的曲解。
真正的大慈来自大悲,大爱来自大愤,大热来自大冷,大入世来自大出世。牛尽画中的人物神情冷峻孤傲,或闭目思索,或斜视观天,但无一例外都透析着对恶浊世道的否定,对现世人生的思考,他们试图通过内心的力量筑起一道新的人格长城。理解牛尽的画,不能从线条、设色、布局等外在的手法,或传统的意境、情趣方面着眼,而应跨越表象看本质,画为心声,穿透画面体味画家的本质心性,才是把握画家艺术规律和创作旨趣的根本。
对画的鉴赏,我是混沌未开、一窍不通,但观牛尽的画,豁然有这样的感受:首先,在创意上,画家心随笔运,不拘形似,以意为主,在“似与不似”之间,得本质的真似,让画中人物外化画家的心灵世界,为画家代言;其次,运笔简淡高古,大开大合,于黑白相间、虚实相生中,呈现画意的自在本性;再次,就构图而言,常以一石、一木、一人、一几构成单幅画面,不空亦不塞,不繁亦不简,突破时空限制,如行空之天马,无挂无碍,有广阔天地惟我为大的雄浑气势。由于上述,牛尽的画外形看似稚拙,但内质富含慧根,秀逸旁出。
清代著名诗人兼画家戴熙在《习苦斋题画》中说:“大家在气象,名家在精神,骨性天成,各行其是。”牛尽是个追求个性、追求“气象”、追求“精神”、追求真意的画家,他把自己当成一幅画,把画当成一个特定的人——牛尽,在画的世界里,他分不清我是画,画是我的界限,因为他的心魂遨游在色彩、人物和意境合而为一的太虚幻境里,所以,“牛”是画家人格、性情和精神的写照;“尽”则是他的画表现出来的一种韵致与精神!
愿牛尽更“牛”,愿牛尽的画更尽止境!
时志明 乙丑七月于吴门
注:▲撰文:时志明,(1958-)甘肃天水人。苏州职业大学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曾在《苏州大学学报》《齐鲁学刊》《西北师大学报》等刊物发表专业论文数十篇,著有学术专著《山魂水魄~明末清初诗人山水诗论》《盛世华音~清代顺康雍乾诗人山水诗论》等多部学术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