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至方知实处妙 万千俯仰一印藏


文/周天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5-11

它们像初春的细雨在田野轻飘漫撒,也像夏日的微风迅捷地掠过山岭,它们如梵音在山间幽幽地弥散,又如跳跃的溪流轻快地叮咚作响。读着读着,会让人想起王摩诘的句子“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那些细腻的点线好似精灵的“叮铃铃”的鸣叫,清亮透明,欢快自由;也似陂陀上陶埙飘飘荡荡的乐音,冲和空明,幽远古雅。它们不强颜欢笑,也不装腔作势,就是淡淡的在那儿,没什么颜色,也没什么香味,像一碗素斋。读着它们,不时想起苏东坡的词句:“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就是王飞的篆刻,一个温婉安静的智者的创造带给我的阅读愉悦。

王飞来自甘肃,但他的作品不易见到粗犷豪放、朴实苍茫,倒是秀雅清脱、舒爽精致的味道更足,让人情不自禁想到了江南。他的篆刻用刀平实细腻,不激不厉,又不乏简约朴易,刀刀都落到实处。构图圆融饱满,短长合度,收放自如,大体如旧,细读又很新,样子是古老的,审美却很现代。

王飞的篆刻简淡自然,能减省就减省,只留下最能表情达意的那几根线。在运行中,从第一笔开始,合者开之,开者合之,一任自然,绝不一以贯之,状如算子一统到底,这或许和他长期的草书研习有些关系。另外他的篆刻冲淡平和,不以炫目的技巧夺人二目,也不以花样翻新的设计博人喝彩,而是如话家常,既无豪言壮语,亦无度世箴言。他慢慢地讲说自己的故事,讲给那些耐心听讲的人,在当下快节奏的生活里,他的这种慢愈加显得珍贵。再有就是王飞的篆刻雅致,他很安静,作品也非常安静,不急不躁。他的作品很文,从文字内容的选择到印式的确定都呈现这一特征,用刀也属工稳一路。他的作品多有文人的情致,所以不缺少趣味。

王飞对秦小玺情有独钟,浸淫日久,心摹手追,饱看饫临,颇有收获。刻小玺一路,精工细作的不少,带些文人趣味的就少了。这里不是说精工细作不好,而是这些大都太好,工上确实没有瑕疵,可是越工,趣就越少,赤条条地强迫着你说好,那只好说不好了。借用担当上人的说法“笔笔是画也非画,笔笔不是画亦非画”,刀刀是印也非印,刀刀不是印亦非印。王飞的小玺,工也精,但他更留意点画组合和空间分割的变化,如此就多了许多趣味:有些线条模糊了,有的变成了三角方块,有些线条顶天立地,有些线条却引而不发,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由惹眼变得耐看。还有他运用了大量的曲线,曲线在印章里大体属于调节性线条,因为它的运动性强而稳定性差,而王飞对曲线运用从容自如,如《片云室》《秦人》等作品。所以,王飞的小玺是以文人的雅趣取胜,是经得住品读的。

王飞篆刻用字很丰富,取法多,金文、小篆、古楚文字、摹印、诏版、镜铭文、老宋体等等,他都用。如此众多的涉猎,一方面深厚了文字功底,另一方面为创作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在具体刻做上,王飞没有停留在原有字形上,而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加工改造,遗貌取神,使它们服从于自己的审美需要,他是在创作一件艺术品,而不是用刀在石面上刻个原字。这很像国画里的写生,所要的是物象的在画里的美,不是真实的物象之美。这也实践了王飞对当代篆刻的认识:强调用字,但让文字更适合于造型,造型统一于作品。所以,他的用字注重整体,开合得宜,上下错落,左右挪移,长短相参,虚实互补,不让单个字的漂亮来影响整体效果。而就单个字来看,笔繁者错落之,笔简者欹之,纵者任其纵,横者任其横,各尽其态,绝少整齐划一,着意于起伏变化,不刻意追求对称停匀。

篆刻用刀来刻制,体现刀法的多姿多彩是正常的,力量和力度也是考量之必须。所刻内容为文字,文字的造型变化显现艺术家的智慧,合理合法且美观是必须。要体现力的美,也要体现造型的美,二者兼之者更善。有智使智,无智使力,智力相合,必臻化境。所以,阅读王飞的篆刻,看到的多是智慧之美,用刀的内敛含蓄已经隐藏在一点一画的精微中了。

以书入印流传已久,影响也大,至今仍然生机勃勃,个中缘故姑且不论。但它有一个好处,就是有一笔刻得上乘人们马上就记住了。王飞的篆刻不刻意于以书入印,而是根据具体文字内容来设计安排,这样做的结果是一印一制,颇有些一印一格的意思。王飞的篆书写得很好,功底深厚,但在印章上很难看到它们的影子,只能从那些圆通畅的线条约略看出一二。王飞放弃书写笔触的感受,把自己的篆刻触角一下子伸到秦玺汉印中去,得到的是浓浓的古意,以书入印可取,印宗秦汉更是可贵。我认为这样做是值得的,与其得到一个扮上的角色,不如素颜来的真切些。

阅读王飞的篆刻,能让人感受到浓郁的古旧气息,如《陈言务去》、《无眼耳鼻舌身意》字若《大盂鼎》,《任震英》若玉印、《王垣私玺》若砖文,《木木堂》若将军印,《豹卿之印》、《胡月姝印》若汉印,《铁马冰河入梦来》若烙马印,《空城雀》、《大有年》、《子何不去》若明人朱文,《天台鹭》若《观阳县印》,《素王》、《五柳狂歌》若西夏文满白印,《翠楼沽酒》、《达生》若吴昌硕,《厚生》若黄牧甫,《飞翁》若齐白石,《老杨》《陇中王氏》若易大厂等等,如此这般,真是苦学的结果。在文字的选择上,王飞大都选择古代典籍文献中的语辞。如《目论》、《尹吉》、《大有年》、《思无邪》、《受福》、《敏于行》、《讷于言》、《大自在》、《蜜陀罗》等等。这种选择,也让我们看到一位好古篆刻家的精神欲求,更让我们感受到来自遥远时代绵延不绝的气息,同时,这也是古代文献在当代篆刻家手里得到的再次传播。

书法国画贵有古意,篆刻亦然。古意盎然是当代诸多书画家最难解决的问题之一,大多数人都是出新有余而古意不足,出新固然可贵,如果缺少古意似乎一直会走在传统文化的大路之外,小路或岔路吧。真实,有心,沉潜得住,作品有古意,这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精神认同,还不是样子长得像不像。王飞憨直醇厚,平时话也不多,不过嗓音挺耐听,浓浓的厚重的味道,这和他的作品味道确有几分相像。如是,当一件件古朴斑斓的印拓呈现在我们面前时,那份辛苦工作实在令人敬佩,这位印人了不起。谈到此加一句,王飞还是位出色的草书家,他的草书跌宕多姿,渊雅可人,也是一副明人的古雅派头。我想,能如此该是这个人的缘故,只有这个人古雅了,他的为做自然而然也就古雅起来,“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

王飞篆刻,大多是深刻,最深的有两钱厚,浅些的也要一钱多。他也提到:名章刻得深些,小玺一路多深,白文稍浅些。说到此,就涉及到印拓的钤盖和使用的问题,印人钤盖出的印拓清晰养眼,也有为了效果盖的略显模糊的。钤盖手法也各不相同,有在桌面上的,有在皮垫上的,有在玻璃板上的,还有在硬质纸面钤盖再拿起以指甲压拓的等等,所以好的艺术效果来源于印人的独具匠心。而书画家或一般用印大都拿起来就钤盖,十之八九不看印章字口是否清晰,再加上长时间使用,我们经常会见到作品上的印拓白文细弱模糊不清,朱文线条拖沓沉滞,不忍卒读。因此,刻得深些使用效果好,字口不易模糊,于此可见印人的一番苦心。另外,我们看到秦汉印、明清文人印,深铸深刻的多,折铁也是很深。当下也有人采用浅刻法,一省时省力,二来印拓效果刀刀必显,三吗,不满意磨去重刻也简单。当然,如此的麻烦也不小,倘是犯懒的书画家用上十次八次再钤盖许就是红通通的大红点儿了。王飞的深刻,有着匠人风范的,对自己的作品负责,也对使用者负责。他的心中不单单有自己,还有别人,这也是从古至今中国匠人的一份担当。

王飞对篆刻辛苦经营,逐渐有了自己清新雅致的面貌,实属不易。而当下过分强调王飞作品的艺术风格,甚至这好那差,或许早了点儿,他的艺术道路还很漫长,可以说当下的成果只是开了一个好头。王飞对于艺术是冷静的,清醒的,他正值壮年,正是艺术创作的黄金时期,我也相信,他会坚定地走在古意盎然的篆刻大路上,愈走愈宽敞,愈走愈豁亮。

末了,做两个句子送与王飞:

其一

阴阳变化能刀客,点画挪移费思量。

虚至方知实处妙,万千俯仰一印藏。

其二

如秦如汉难如我,机杼自出有几人。

拂面清风何处去,纵目蓊白印里寻。

  丙申中秋于双十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