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之人心摹手追,朝夕揣摩,好不幸苦。赵华双先生是位修养全面的画家,尤其在山水与花鸟两科突出。浸淫其间,宵衣旰食,兀兀穷年,终有如此面貌。
其山水之作,多以春光和煦、山野清新、巨崖险峻、云岚环绕构图为素常,开合有度,虚实相生,阳刚之美也。与归隐山林、亲近泉源、澄怀观道、静以求之的审美情趣不同,观其作,未有些许失意落拓、龙蟠凤逸之感,总不免让人想到边塞派诗词里的营造:雁贴寒云次第飞,无端听画角,向南犹自怨归迟,枕畔红冰薄;谁能瘦马关山道,远闻一声嘶,又到西风扑鬓时,残星拂大旗。大山水之壮美,皆在此等消磨风烟的萧瑟间:古木向人秋,极天关塞云中,惊蓬掠鬓稠,人随雁落西风。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聒碎的是乡心梦不成。笔势峥嵘,文采绚烂中,绝塞谁忆,晓星欲散,瘦骨不禁秋,总成愁。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赵先生山水,可思者也。
其山水画中,尤以写生作品具有灵性。有灵性而存物性,且下死过工夫。赵先生之于太行山水,得天独厚,垂青有赖,开门即见山,山山皆有形。写生画夹上的勾勒点染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灵性,还是“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的沧溟。近水依违、远峰笼统的山水,若对应到文章的段落中,该是博逸兴咏、词不掩义的贯珠扣玉,还是因宜适变、曲尽文情的绰约可现。尺幅不大,意趣昂扬,笔墨无多,情趣尽生。何须谋篇统制,经营结构,过目即诗意化境,入纸有标格风致。赵先生这一代画家,自幼接受西式教学,其本人又具多年的教学经验,且有相关的教材出版,造型把握,功夫了得。然造型之于绘画,浮光皮相而已,结构组织罢了。目览六合,以形写形,以色貌色,此为师造化;心游八极,以形写神,以色生机,此即得心源。此即“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觉悟也。
青山不墨,流水无弦,山水神态何在?性格何在?董其昌曰“宇宙在乎布局,眼前无非生机”,师了古人,师了造化,胸中丘壑自然能够折皱起来。明代画家王履画华山并作序云:“余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目师周遭熟悉景致,如此方可得生机之缘,一方水土一方人,水土养性格,山水滋逸气,古今得道画家,其实皆地域文人。石涛有“一画之论”,其言精炼诘奥,其旨禅机难测,有语曰:“《画语录》一册,立志既幽深窃渺,而造语又自成一子,画家不传之秘,发泄于此,最可宝也。”没有情绪何以发泄?有了情,山水便有了活络,有了神态。人有情,山水方能生情。一画者,形神一体、天人一体、内在生命与表现形式一体也。画谱得来与写生得来异,写生得来与感悟得来别。画者,心划矣。
其花鸟之作,老笔纷披,逸笔草草,斑驳朴茂,貌拙气酣,为传统一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过江之鲫,不计其数,此路数的花鸟画家,可谓多矣。人之耳目,喜新厌故,世俗情态,始乱终弃。急于摆脱传统面貌而自立门户,几成所有花鸟画家的潜意识,李北海曰“似我者病”,白石老人也有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箴言。此思潮下,实验笔墨层出,传统形式黯然,人必各自立家,方能与古人相抗,然变古法要有胜古人处,不知古人,却言不取古法,终是空中楼阁、无稽不经之举。赵孟頫曾言:“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敷色浓艳,便自以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对于进入传统,未见如赵先生般竟日忘返、乐此不疲者也。传统的命题还有多少余怀没有抒发,传统的沟洫还有多少车辙没有注水,这似乎是一个专业得有些形而上的问题,却与每个画家息息相关。其未敢草率易帜,传统是中国画稳固的基础。
花鸟画一科,历来名家辈出,流派纷呈,若想于此科有所成就,着实不易。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其意虽旧,道理皆知,却能弥久不竭,常说常新,何以然?廉不言贫,勤不言劳,古之美德也。赵先生深入丹青既久,于此不怠,深谙此道,通晓此理。
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法,成造化之功也。墨溶于水,千变万化,浓而不滞,淡而不薄,枯而不涩,湿而不漫,皆源于水分之掌握。在此基础上的随类赋彩,或略施以求淡雅,或复笔以示浓重,深浅聚散,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皆质朴稚拙、浑然平实格局。唐志契《绘事微言》云:“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隐逸,有沉逸。逸纵不同,从未有逸而浊、逸而俗、逸而模棱卑鄙者。逸虽近于奇,而实非有意为奇。虽不离乎韵,而更有迈于韵。”此逸,即笔之草草也。赵先生画中之逸,也画中之格,此一点,我最为看中者也。
赵华双先生是位处于上升期的画家。与之相识有年,总想写些什么,却是几次动笔,几次搁浅,唯恐无以全面概括、准确表述。其看似木讷寡言,实则手眼通天之人,言表皆在作品之中。其总在思索着什么,先前以为是似乎,后来才知是肯定,往往不经意间的一两句话,便能切中要害。
人思索,画自然变。每见其新作,或多或少,添了新笔。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变革的前提是知不足,阵痛是舍弃一部分既有,所谓虚怀方可若谷,若谷即内含万象,最是谷中的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古诗人比兴,多取鸟兽草木,而草虫之微细,亦加寓意焉。那奔放中的含蓄、飘逸中的矜持最是难得,陶然中的忧郁、沉湎中的镇静更是不易,其间的法度,非一朝一夕不可以把握,它说不出道不明,画眉深浅己自知。凡此皆外师造化,未尝定为何法何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