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初开始,西风东渐来势迅猛,本人由于家庭及环境的影响,而于少时即学习中国画(家父徐邦达当时为职业画家)并推崇“国粹”。期间,传统文化虽受到强烈攻击,并一度似乎为人遗忘,但其自身生命却始终旺盛不衰,一方面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强盛,另一方面体现了中国人的精神本质,自尊、博大。
画家刘万鸣在他的一本画集自序中倡言:“画贵有己”,并身体力行于他的创作实践之中。“己”者,实即“心”也,也就是千年前米友仁提出的绘画乃“写心”之论:而更早的唐张璪的名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千百年来亦为许多画家奉为圭臬。这都说明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真理——没有哪一位画家能不体会到,当他去描摹外界物象时能没有自己心灵的参与。说到底,画家的“师造化”根本上也是一种心灵活动的创造行为,正因如此,万鸣在画的题跋中指出:“画不贵形似而在笔墨之妙”。这乃是恪守了古人提出的“不求形似”的原则。记得郭沫若曾说他的历史剧中描摹的古人古事乃“借古人之皮毛”。绘画中的“师造化”(形似),实质上不过是“借”造化之表皮(现象)而已,而绝不是那种庸俗机械美学胡诌的什么“认识本质”。刘万鸣懂得,绘画中去描摹一些外界的物象(师造化)不是艺术的终极目的,艺术(绘画)所要表述的真正内容,乃是“借”造化之“皮毛”以荷载一种“笔情墨趣”——作者心灵的“自我表现”——一种具有时代特征的“审美情感”。不懂得这一点的人,就不能说是真正懂得了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之真谛。
从中国绘画的发展历史来看,早期较关注“形似写实”而“不求形似”——强调“笔情墨趣”的表现,是后期的成熟形态。其实西方的绘画也一样,“后印象派”绘画的美学品性,其涵义即类似我们的“笔墨”形式的“抽象美”。把所描摹的物象进行了一种艺术“变形”(Distortion)的处理,这正是艺术现代化的主要标志之一。而在中国绘画史上,明末一些画家如董其昌、徐渭等人已对所描摹的物象进行了“变形”处理并强调“笔墨”的美学“自律性”(Autonomy),遂进一步发展成清代的“四王”、“四僧”及“扬州画派”等百花争艳的新局面。这就是中国绘画的新传统。万鸣的画明显地具有与古人不同的“创新”面貌,但不背离传统的正道。他的人物画“变形”十分突出,其神态轻松自如,笔墨线条清新隽永,洋溢出文化气息,符合了宋邓椿所倡导的“以文入画”的绘画美学思想。他的画背景或简或繁,或画郊野,或画书斋,但都追求表达一种“境”而不是简单的“景”,使观者领略感受到了一种平和安详的境界,一种浓厚的书卷博雅之境。又可窥见金冬心、罗两峰的“变形”人物画的依稀面目,但绝不同于前人另辟蹊径。他画走兽多画猿、猫、鼠等。神态诡异,透出精灵野逸之气,似有赋予人之气质、人之风骨,读来如冷气袭来,若有寒意;背景处理,干笔皴擦,虽寥寥数笔,却深邃不可测。笔法从虚谷或新罗的“笔墨”中汲取了一定的营养,但却不泥古守旧。他的花鸟画,善画山禽水鸟,也略有“变形”,背景主题不求层次却主次分明,鸟与背景安排得巧妙自然。粗笔细笔兼而用之,“粗”至行草用笔,磊落自由,凛凛大丈夫,大气磅礴。“细”至小楷行笔,刚劲遒娟,谨细入微,柔情绵绵。至广大,尽精微。所以他既能画丈二、丈八巨幅通达之画,也能画方寸精密之小品。大而不空,小而致远,耐人寻味。他画古柏寒林,大笔写粗干,小笔写细枝,开合相宜,阴阳得体。他画禽鸟走兽,散锋、偏锋、中锋、笔尖、笔肚、笔根乃至笔杆活而用之,出神入化。
自古至今,中国花鸟画由于时代条件所限,细笔画多表现自然之精微,一花一叶、一虫一草。粗笔画亦多表现折枝,表现金石韵味等等。巨幅深境悠远山水画境界在花鸟画中尚不多见,明人林良、吕纪等虽以全景式构图有大作产生,但在笔墨意境的营造尚存在欠缺,似乎更强调景致物象的叠加累积。大气象的花鸟画在中国画史中比起山水要逊色得多。刘万鸣的花鸟画注重深入生活,探究物理,写万籁自然,抒盛世情怀,通过精粹的笔墨和巧妙的构思对景造境,以学养体悟其详略形态,写生重活脱,工意并重。不求华饰,创作了大批巨幅之作。画境气象萧疏,烟林清旷,雄奇豪迈,荒寒壮美,造型严谨,不为物役,惟妙惟肖,宛若仙境。以花鸟画之面貌传达出山水画之气象,独创一派,难能可贵。他所追求显现出的荒寒之境界,在当代中国画坛引人瞩目,高标立新。
细读万鸣的画,可以发现他在继承与创新的结合方面下了很大的工夫,而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既继承了传统的精华,又坚持了区别于古人的时代新貌与个性特征,他承接宋元又发展宋元,更重要的是他把宋元绘画的气象向前推进了一步,绘画的发展如同接力,更需要有艺术使命感的人去承接去完成。这又是他十分难能可贵的一面。
但是,中国画家重视“笔情墨趣”的表述——这是中国艺术家最基本的美学观念——过去长期以来被某些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歪曲为“单纯玩弄笔情墨趣”的所谓“形式主义”,并主张“输入写实主义”取而代之(康有为乃始作俑者)。这股民族虚无主义思潮曾严重摧残了我们自己的民族自尊心。如此鄙视自己的民族文化的荒唐行径,在地球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对此,画家刘万鸣也是十分清醒的,从不被那些欺世媚俗、哗众取宠的妖言所惑,也不怕被扣上“保守派”的帽子,更不愿背离民族艺术发展的自身规律的正大之道。
常言道“文如其人”,其实,书如其人,画亦如其人。读万鸣的画,如见其人——画面的意境隽永空灵,设色淡雅;用笔干湿相重,用墨深浅相宜,表达了一种平宁、和谐的心态,充分体现了他的“画贵有己”的艺术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