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水墨画坛以多元的形态展现着水墨持久的生命力和强大的可塑性,从另外一个层面来看,艺术家在艺术形式上的多样探索正在逐渐模糊水墨的边界和内涵,尤其是在中国文化现代性的焦虑中,水墨画表现新的题材、结合新的媒介、借鉴西方现代艺术通常是最快与传统拉开距离的手段和方式。然而即使是多数人高举创新大旗狂飙突进之时,仍有人浸沉于传统之中,以文脉的续写而非断裂来寻找新的突破,构建水墨画的本土价值,沈雪江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家。
《石涛画语录》中有语:“我之为我,自有我在。”沈雪江的水墨人物画,正是这种“我”的主观意识的体现和存在的直观反映。他的“自有我在”体现在两个层面上,其一是意识形态方面“自我”的主观意识的强化与放大。
沈雪江笔底的水墨人物全为宽袖大袍、束发蓄须的古人,没有宏大的主题,没有激昂澎湃的情绪,这些高士三五成群,或遨游山川、或醉卧松荫、或赏荷池畔、或烹茶品茗,赏月、听泉、品画、拜师、会友、送别,所为之事,无一不雅,古意盎然,他仿佛化身为其中的某个高士,静观和体验古代文人的日常生活,用迅疾简练的笔墨速写下来。这一本画册是一部完整的古代文人生活的图像日志。沈雪江交游广阔,与朋友聚而论道、品茗赏画是他生活的常态,这部图像日志实际上是他仰慕古代高士的风范,再反观当下的生活,借古人之衣冠,绘写自己的生活,借古喻今,既是一种理想中完美的生活状态,又是自身现实生活的投射和反映。
现代生活的快节奏与农耕时代相去甚远,有人质疑对现实题材的避而不谈,其意义何在?是否就能回复到传统?其意义在于注重内心情感的抒写,注重对传统文脉的复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回顾和回归。将自我摆在首位,将“寄意抒怀”个人情绪的表达置于绘画“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功能之上,努力挣脱绘画的时代功用。
这便是“自有我在”的第一层深意,有意识地放大“自我”。他的作品的叙事方式,娓娓道来,是将自身幻化为某个高士,他笔底的高士,是他理想中古代文人的日常生活,才能有如此细腻的情感体验,“自有我在”是他以作品传达他对古代文人脱俗的生活方式的向往,夹杂着个人在当下生活的体验,糅于一体。
沈雪江对传统有着清晰的认识,不盲从于各种风生水起的流派与风格,不迷信舍弃根本的创新,源于对传统的自信,使他自觉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自有我在”另一个层深意是在艺术创新方面,就艺术本体而言,他的水墨人物画经过多年的锤炼,形成了独特的绘画语言,以鲜明的艺术个性与古人和时人拉开距离。石涛“古之须眉不能生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肠,揭我之须眉……”即是强调鲜明的艺术个性,凸现艺术创新的重要性。沈雪江的水墨人物没有舍弃笔墨,在续接传统的基础上,以别具意趣的人物造型,淡化书写性的笔墨,自出机杼。细读之,沈雪江的水墨人物画重意趣,重表达,画面中的水墨人物造型稚拙奇特,有非常高的辨识度,他努力抛弃经由多年系统训练而获得的熟练的人物造型能力,他笔下的人物往往头大身圆,面部五官以极为简练的笔墨写出,奇拙高古,略带夸张诙谐的意味。人物线条流畅迅疾,不纠结于用笔的顿挫穿插,这种简率反而别有意趣,自然而然,也是树立个人风格的关键。毕加索曾说过:“我努力毕生追求的,就是如何像个孩子那样画画。”这种稚拙奇特的造型,是经历了先由生到熟,再由熟到生的过程,去除一切机巧,信笔写出内心感受。
沈雪江也创作木刻版画,他的木刻版画刻写藏民纯朴厚重的生活,场景宏大,气势撼人,其人物形象写实,质厚朴实,大气稳重,刻画生动,而水墨人物一脱藏民的谨严端庄,以拙取胜,以简写繁,两者相比而言,木刻版画是宏篇叙事的汉赋,组织严谨,注重叙事性、文学性,水墨人物则是空灵别致的五言律诗,粗头乱服,返璞归真,注重内心情感的抒发,将水墨的灵性发挥到极致。这种平淡天真的情调是贯穿始终的。
笔墨简逸是沈雪江水墨人物的另一特点,无论是人物的塑造还是补景,都呈现出逸笔草草、形略而迹简的倾向。他以最朴实的笔墨语言来呈现最简洁明了的图式,体现最天真的意趣。不炫耀笔墨技巧,不炫耀造型功底。体现造型能力的人物动势,复杂的衣纹结构,手部结构,这些原本可以大费周章炫技的部分,在他的画面中都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得以解决。他有意弱化书法性用笔,在描绘人物的身体时,删繁就简,线条往往一掠而过,不拘泥于笔法的多变与精致,更利于直抒胸臆,使笔墨转化为自由表达的工具。笔墨简逸并不等同于简单空洞,他的人物五官刻画生动有趣,表情丰富,以眼传神,体察精微,增加了很多趣味性和可读性。
以人物为画面主体,辅以简笔淡墨写出的背景,密不透风、疏可跑马,沈雪江将传统的水墨画布局原理运用得淋漓尽致。有些作品如《闲云图》、《相聚图》将人物聚集在画面的下部,仅画面顶端居中处落款,画面其余部分竟不着一笔,人物的密与留白的疏形成了有意味的对比。
重意趣,重表达,沈雪江的水墨人物承袭着这些文人画传统,用笔自由,不拘墨法与笔法,意在写意传神。他的画面笼罩着一种淡然出世的情怀,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气质韵致,也是文人画的至高境界。传统的魅力在于其严格的程式规范和完整的价值体系,沈雪江虽然重视传统,但并没有被传统所禁锢,他以复古为革新,有崇古好雅的风尚,寄情于笔墨的出世情怀,他摈弃了颂歌式的宏大主题创作,普遍选择了游离于现实生活的主题,在格调上具有浓厚的传统文人画的“雅”与“真”,其淡远天真、出尘脱俗如一泓清泉,能涤去万千烦恼。
传统与创新对艺术家而言是一个永恒的难题,沈雪江以温和的态度破解这题目,他的温和中自有对传统的自信,这自信正是“自有我在”的精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