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经年历事之心更使他对草木多了相惜之情。可以说, 阴澍雨于艺术之上的生命状态乃是一场漫长的回归,回到来处,回到本原,回到精神的原乡。
“禾黍宛似蒹葭,无限野草闲花……”
看着阴澍雨的花鸟长卷,觉得悠远,不知从哪儿飘来了这句戏 文。像是午觉时做了一个好梦,方才的好还没走远,又适逢窗外绿 荫匝地,牵牛和葫芦架爬满了窗前,一阵凉风吹来,好个瓷实的秋天。
梦醒之后“百度”,这句戏文来源于宋元四大南戏之首《荆钗记》, 是由昆曲名家计镇华演绎的名段《开眼上路》——
好天气呀!春深离故家,叹衰年倦体,奔走天涯。一鞭行色, 遥指剩水残霞。墙头嫩柳篱畔花。见古树枯藤栖暮鸦。嵯岈,遍长途,触目桑麻。
呀呀,幽禽聚远沙,对仿佛禾黍,宛似兼葭。江山如画,无限野草闲花。旗亭小桥景最佳。见竹锁溪边三两家。渔槎,弄新腔,一曲堪夸。
囫囵记得一句“禾黍宛似蒹葭,无限野草闲花”,阴澍雨的花鸟就是这个意象,想起悠远的乡村,想到自己的来处,却分明将戏文里的不如意都过滤掉了,只留下恬淡、欢欣。
古人真是温润,从宋元唱下来,人的悲欣之情都在里面了。作为文学的戏曲与绘画实在是同源的,特别在宋人这里,尤其是他们之于人生况味的表达,是那样平和,于平和中见深度。
阴澍雨的花鸟,实则,也在这条脉络上。
一
中国画是心迹画,心迹处,才是本原。
我们由画溯源,进入阴澍雨的艺术人生。
说人生为时过早。阴澍雨,其名古色古香,其人却是一个70后。离开学院并不很久,刚刚将重任背在身上,正是大干事业的好年纪。
阴澍雨,霸州人,生于香河。16岁时离开家乡,去到唐山的轻工业学校学习陶瓷美术,之后考入地处杭州的中国美术学院,后来又回到北方,先后在中央美术学院修完硕士与博士学位。毕业之后,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担任《美术观察》的栏目主持。
再后来,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阴澍雨,生涯平顺却也已几度沉浮了。
在宋庄他的工作室,满屋子的画画得淋漓酣畅,于正午的大太阳下走进来,似是进入了花卉鸟蔬的另一生命境地。满溢的氧气扑面而来。我记忆最深的是挂于画案之后的一大幅“玉米”画。那水墨分明起了波涛,那深植土地的金色玉米,正吐着紫红的穗子,在宽大的叶片之间,阵阵秋风吹来,那些绿色、紫色、金色混在一起,有迎风起舞的风姿。
“残阳十万里,陌上几番秋。漫漫天涯路,金光无尽头。”
但凡心中有墨,汲取而来就是波涛滚滚。几株玉米也可以豪情万丈。这是题在画上的一首诗,那还是10年前阴澍雨自己写的。
紧挨着这张玉米大画儿的是一篮子高粱。这高粱也是遍身魏紫,饱醮深情的,但是,笔墨的情绪就收敛多了。初看放纵,画着画着也就温和起来,收敛起来。像是一个人经了世事,更加懂得审慎,不肯浪费一点笔墨。我想这是他的近作吧。作为水墨的艺术与生命彼此印证,彼此关照,做不得一点假。
接着说回他的学画生涯。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幸运,自初识事物,就获得了表达的本领。阴澍雨从小喜欢画画,小时候便与闲花野草为伴,这些都成了他长大后的创作储备。在他16岁,正值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时候,进入学院学习陶瓷美术,这使他明白,不论绘画还是制瓷,都不过是一门手艺。自此,他一直抱着一个手艺人的谦卑行走在艺术世界。
而真正使他进入艺术的殿堂是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学习。对于中国画的学习,中国美院应该是最“对口”的,其教学风格最为严谨。在那四年里,阴澍雨一猛子扎进传统中国画的大海,从临摹、写生,到创作实践,从笔墨技术到认识,扎扎实实打下了好底子。特别是对花鸟画的学习,使他将自身性情与花鸟性情联系起来,从此也抱定了从事写意画的绘画理想。
二
写意画是一次性完成的,甚至迅疾,却最是吃功夫。在一瞬间或即兴里到达深度,这才是难度所在。这些是他学成之后慢慢悟出的。
“画花鸟是不容易出来的。小孩子学画画,起手就从画个花,画个鸟开始。老人退休了学画,也是画个葡萄、紫藤、梅兰竹菊。可以说,中国人学花鸟画的基数是最大的,但是花鸟画最难画好”。阴澍雨强调,花鸟最容易入门,却最难以出师。涉及到艺术本体的花鸟画并不那么简单,既不简单又不讨巧。虽然专攻花鸟的画家不少,但真正画得好的并不多。
在中国美院读本科的四年,他完全浸入传统中国画的世界中。到了研究生时期,他渐渐明确了以明清以来的写意花鸟作为方向,开始了更加专注的创作实践。
他的硕士与博士研究生的导师都是张立辰,张立辰先生是纵横当代大写意花鸟画的大家,师出潘天寿先生。在数年跟随张先生学画过程中,一方面他将老先生的笔法墨法吃透,一方面寻找自己的艺术心源,追随从自己性情生发的写意精神。这使其创作与老师拉开了距离,但是在笔墨章法上,还是能够看出清晰的师承的。
毕业之后,阴澍雨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所从事的理论研究使他更加精准了自己的绘画方向,几年下来也使他转型成为一个学者型艺术家。早在硕士毕业时,他就以论文‘简率纵意,观物之生’为题,探研陈淳花鸟画风格;博士阶段的论文更以“青藤白阳”为主线,对明清花鸟画写意语言的演进进行深入阐述,进而从艺术本体的角度梳理了花鸟画的“写意”内涵。
同时,阴澍雨本来的职务是《美术观察》的“美术家”栏目主持,每期需要处理来自全国各个艺术领域的来稿。这份工作最大限度地打开了他的学术视野,特别是对于油画、雕塑、建筑、设计等各个艺术形式的观察,使他不时跳脱出来反观中国画。这一跳脱,就产生了不小的张力。
如此,于艺术的纵向、横向他都做好准备,长久的努力必在一朝得以爆发。
就在刚刚过去的今年7月,以阴澍雨为倡导人的“澍雨画馆开馆展暨当代中国画博士论坛”在青州举办。他组织了全国绘画史和绘画创作的20多个博士来到青州,论坛主题为“当代语境中的写意传统”,在美术界引起了轰动效应。
一方面,阴澍雨呈现出洋洋大观的近百幅作品,少部分是早期的包括学生时代画作,大量的是独立创作以来每个阶段的代表作,近两年的写生小品占了绝大部分。我们看出,他毅然决然的对于写意花鸟画的探索,绘画风格从那些朴素的作品中历历显出。而另一方面,他对于明清写意花鸟画的研究已成体系,对于写意画的创作探索拉动了整个群体,而来自全国中国画各领域的20多个博士坐下来探讨“当代语境中的写意传统”,更是成为一时美谈。
三
阴澍雨认为,今天的写意花鸟就应该以今天的学术视野去看待,文人画并不应该保守。陈师曾先生曾在《中国绘画史》中一语中的——“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之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殊不知画之为物,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
有了学术视野,又具备了艺术造型的认知,同时深谙古人的传统技法,找到自己的方式文本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一点上,阴澍雨抱的是师法自然、慢慢推进的态度。
他的面貌与风格是一点点显出来的。他的题材很广,通常都是北方风物,日常的花卉蔬果,也画梅兰竹菊,画得最多的田间地头的野花野草、鸟雀、昆虫。孩提时光的乡间生活提供给他源源不断的素材,一颗经年历事之心更使他对草木多了相惜之情。可以说,阴澍雨于艺术之上的生命状态乃是一场漫长的回归,回到来处,回到本原,回到精神的原乡。
在他的作品里,花儿们、鸟儿们合着春天的脚步次第到达。田间地头的小小角色,施以工写兼备的墨法,小心铺陈,收进卷轴。看似格局很小的一片片墨花,累积而起,也逐渐有了风起云涌之势。
画里是秋收时节的农家后园,丛菊与鸡冠花一齐开放,有平常人家的从容、饱满、不紧不慢。外面改换了门庭,我却还是过着小日子,一棵豆花、一个倭瓜,就是一个世界。他的白菜、葫芦、玉米、高粱,通身的蔬笋气。有俗世祥和的大气派。
他画那些不知名的小草小花,也有和谐的章法。花草总有小雀相伴。即使是石边的几丛兰花,也引来了一只蝴蝶,原来清寒的境地忽然活泼起来。画里面的小雀是张望的,它对周围有好奇,一心想打成一片,是乐于与人相处的。除了这些折枝的花草,也有苍茫的气象,是大片的春荫中,远岚淡出,鸟雀飞来浑沌初开,几丛野草、几簇新竹就打开了新局面,又是一个春天到来了。
写意画写的是性情,既装得下柴米油盐,又装得下明月清风。阴澍雨的花鸟就有这样的格局。他的画恢复了文人画的气质,使画面有了读书人的理想和志趣。
阴澍雨其人也有其画一样的生趣,仿佛总有藏不住的好事,忍不住想要告诉你—-我只是与他访谈这一面之交,想必对于往来的朋友,更是一个亲近、靠谱的人。
这样的艺术家其实适合当教师。原来,他还真在单位担任教学工作。在中国研究院研究生教学中,担任中国画实践课程的讲解,每年都要带学生下乡写生。我在一个书画栏目拍的专题片里,看到他去山东写生时的样子,在大太阳底下,画家解开行囊,一一取出毛笔画具,对着一棵樱桃树写生,此时的脸上是安静的,得其所在的。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笔下的物象总是亲近感人的原因。从自然、从人心生发的艺术才会亲近感人。
一些人将社会事务视为羁绊,他却视为乐事,我以为这是他智慧的地方;一个人身兼数职,却仍不失一个艺术家的本真,我以为这是他可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