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花鸟画在二十世纪的发展,呈现出两种相反的趋向,先是清末民国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等大家皆以花鸟画名世,使这一画科地位空前提升;后是世纪中叶以后花鸟题材与写意文脉的一度缺失和断裂,又使其落入低谷。直至近二三十年写意精神与重返自然的价值回归,才使画坛重新关注写意花鸟艺术及其对于当下的文化价值。作为七零一代具有代表性的青年花鸟画名家,阴澍雨在艺术之途中的成长与创作都堪称一个范例,而他笔下的故园物象,也于笔墨的传达间愈趋松灵简括,在传统根基之上呈现出时代趣味。
在很大程度上,对于笔墨的技法与媒材的认知程度,决定了画者的态度与艺术面貌。特别是新时期至本世纪之初,在市场趣味和文化风潮的影响下,一些画人争相扛举发掘水墨视觉张力之大纛,或绕开笔墨的难度,以解放媒材束缚之名另寻蹊径,或一味追蹈西潮观念,舍本逐末弃笔墨而炫新奇。究其深层原因,对于笔墨范式的认知成为核心问题,如果继续沿着百年以来流行的趋新避旧的社会进化论思路,则对于旧有范式的破坏与创新永远是合法的、更有价值的;但如果站在艺术本质属性的角度,传统范式的永恒性及其可能被激发出的当代性,才最值得探索与发掘。澍雨君为艺,恰是从传统笔墨之正门径直走进去,登堂入室,撷其真意,化为己有,融合了个人趣味与当代生活气息,同时尽力在面对物象、形之于手时葆有一种原初的鲜活感受。
阴澍雨生于华北燕赵之地,曾负笈求学于南北两大美院,从南下杭州求学于马其宽、徐加昌先生等业师,到返归京畿师从写意花鸟画大家张立辰先生,于笔墨之意与形制之妙皆有所得。他在江南烟雨湿地中感受过草木葱茏,也在北国茂林田畦间领略过清爽醇厚,正如其自题《种瓜得瓜图》(2013年)所言“吾生于河北农村,田家丰物自幼熟悉,每适秋收时节,瓜果遍地,为一年中最美之季,恰值天清气爽,人心自闲。故园秋景终不能忘也,吾曾游学江南杭州五载,虽有温润物产之丰美,终无北国秋景之朴厚……”于南北地域性情乃至绘事意趣之差异,他的体会真切而深入。澍雨笔下的花鸟,初观时显北人南相之趣,其笔墨看似简率放逸,实则精审微茫,清晰见笔,再细品后又会发现笔意中透射的简劲与粗豪,墨韵中发散的轻快与秀雅。
观其新作写生集册(2013年)中,有柿栗秋果一丛,以笔墨运其生机,同时淡墨中求体物之精,十分巧妙含蓄地提示出果实的形态、明暗甚至肌理质感。画中出枝、勾叶筋率劲肯定,果实墨色通透可人,各取其性状,自题“柿暖枝头,栗生于刺壳中,苹果香甜梨松脆,秋果各有其性,同生于农家后园中。”面对自然造化的精妙,屏气凝神感悟每个花果生命的个性,为秋果写像,只有涵泳如此情怀,才能将花草鸟虫世界的精微个性与丰富结构展现出来,进而呈现画家主体与自然世界的关系。另见其大尺幅的宏观呈现中,新近创作的长卷《微雨野松香》(2014年)取起承转合之开阖章法,卧展松石,古木垂藤,深得松干之苍劲,松针葳蕤以淡淡水渍烘染。澍雨在2011年曾以同题画有一幅立轴,题曰“斜风送微雨,野树起松香”,纵向构图的上下呼应别有一番趣味。时隔三年,纵横图式的构设,显示出他对不同章法布局的驾驭能力,及其所传达意境的微妙差异的把握能力。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提出“隐秀”之说,释其为“文外之重旨”与“篇中之独拔”,近人范文澜注“重旨者,辞约而义富,含味无穷。”“隐秀”之气质,在阴澍雨写意花鸟中显现得尤为充分。无论草虫蔬果、野禽鸭雁还是茂卉修竹,澍雨都以轻盈之笔、简约之形,运其朴厚繁巧,在雅净、清淡中求其灵动。这种对于物象的洗练表达,一方面须深入地揣摩传统笔墨的妙谛,注重墨韵色阶的微妙变化,一方面又要精准地省察自然物象,赋予纸上物态以画意真形,并于写意中求精气。虽“隐”而“秀”,寓“秀”于“隐”,写意花鸟画的妙处与难度尽在其中。
更堪体味的,是画间的文人气、书卷气。昔日于学院的埋头探研,给予了他对于笔墨写意传统与艺术本质问题的自觉认知。画理与史论的通融互证,也体现出他作为学者型画家的研究意识和思考深度。其硕士论文即以“简率纵意,观物之生”为题,探研陈淳花鸟画风格,博士论文更以“青藤白阳”为主线,对明清花鸟画从写形到写意的转变进行深入的阐述,进而从艺术语言本体的角度梳理了花鸟画的“写意”内涵。而同时,其创作也得于陈白阳之兼工带写画风,并以此确立了自身风格面貌。
观其画,味其人,感其清淡豁朗,厚重不迁。一直以来,阴澍雨对于梅兰竹菊等传统题材与农植果蔬等日常物象,皆怀有朴素的钟爱。在研习传统的过程中,他将临仿与写生相融,抚摩感悟,不断精进。澍雨曾举孔子鼓琴于师襄子之例,阐发其对于反复探研梅兰竹菊的理解,“那些隐藏在艺术形式中的,神秘的、不可言说的、内在的品质会变得逐渐清晰,触手可及”,在传统题材与笔墨理路的永恒性当中,澍雨感受到那种常驻常新而又蕴藉厚重的精神,如同一棵参天大树,深植于庞杂深潜的根脉,却在繁茂新绿的枝头叶端闪现着灵动生机。
愈写愈素朴,愈素朴趋精妙醇厚,进滋入味,阴澍雨写意花鸟的动人之处与当代价值,正在于其创造性地承继了写意性笔墨精义,以笔墨作为一种召唤结构,唤起了观者对于自然与故园的皈依眷恋。诚如恽南田之“摄情”论,先使笔墨生情,方能使鉴赏观画者品其格韵,澍雨写意花鸟艺术的真味也在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