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迷墙的回响 ——“你做我的诗,我做你的梦


王琦
来源:艺盘      时间:2018-12-15

“除了天上的云彩,一切都变了”。人类走到今天,被高度发达强悍的物质与技术洪流卷裹的力场中心,是萎缩得可哀可叹的贫瘠精神世界。人类遗产被我们一件件交了出去,常常只以百分之一的价值押在当铺,只为了换取“现实”这一枚小小的铜板。人类自身潜在的危机感,使得先祖们预见性地试图以自己的建筑、艺术和故事——在必要时——超越文化而幸存。

近年,丹青才女姚莉芳颇勤力于品读古老的敦煌艺术,她着意圈定敦煌壁画这古老艺术支脉,也许恰恰就是它们这种无法言喻的幸存之美,由其技法、意蕴、情感乃至精神所散发的神秘魅力,深刻地吸引了她的身心。我们可以看到,她以一种原初的敞开膜拜顶礼,依附它,倾听它,观察它,穿透千年之“迷墙”,打开它内部深埋之宝藏——无论是经变、故事、建筑、花鸟、山水等等题材,在这个神秘的空间中,结构布局、人物造型、线描勾勒、赋彩设色都容含了各个历史时期的艺术风格及其传承演变,它们千年流转、不断潜变的艺术语言,张力十足的风格范式,蔚为沉雄宏丽。莉芳的几个系列作品,显见是将敦煌艺术之古韵余芳与现代“仕女图”精心组合,巧妙谋措,借由空间时间织就的遗迹引出自身腾挪的新空间,让艺术言语的时空移换游戏,带着某种“方法论”式的谨严风格而涌现。这里的“描述”不是一种复制,而更多的是一种破译:一丝不苟地对卷帙浩繁的古老艺术语汇理性研磨,尝试时空漂移与精神穿越的实验,找寻它们当代式铭写的位置。

莉芳颇擅“没骨”画法。没骨者,不以笔墨勾勒,而以重色青绿朱粉染晕,其精要在于运笔与设色有机融合,重在蕴意,依势行笔,墨、色、水、笔融于一体,画者须得胸有成竹,一气呵成。我国传统绘画技法的理论,对于色彩的作用,向来颇有淡化与轻视之意。没骨画法的出现,乃经由印度染晕法脱化而来,与当时随佛教传入中国的佛像绘画艺术的发展相关。而佛教文化艺术宝库之敦煌莫高窟,其壁画艺术高度的色彩感染力,展示出强大的审美价值。敦煌壁画赋彩极为普遍的渲染和叠晕技法,娴熟运用主色红、黄、蓝、绿、褐、紫等,调制出绚丽而结构鲜明的组合色,具有强烈构成意味,色彩的作用几乎运用到了极致。形式的偶然开端有时会决定艺术家的“材料语言”,这种通过色彩来对话的特殊语汇被莉芳选择作为表达自身观念与技艺的媒介,与她喜爱和擅长的没骨技法神韵相通,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机缘,因缘成熟,势如箭弩。

然而,如何将遥远传承与当代吸纳之间的距离、断层和裂隙,在让它们奔赴其相遇节点的运动中,以智性解放的观念和语言嵌入,重构它的时空布局,这是非常考验艺术家智慧的重大命题。莉芳在她的作品系里,将观念与语言能动而活性地链接,互为因果,它们既是实现自我锐变去实验各种可能性的发生环境,也是其活性内力一脉相承、不失自身属性的必要前提。过分拘囿于观念化,难免滑向图解式的新变体的泥淖;过分唯语言化,又有跌入单向度机械化僵硬陷阱的风险。因此活性的概念在此刻变得非常关键,莉芳很敏慧地定位于对既有材料的知觉——感性概要;对置身当代文化语境下的“语言潜质”——理性抉择,这二者的结合不是僵滞的知觉传达,不是静态的机械描摹,而是着力于对观念与观念派生的变量研磨缕析,对分样多致的不同符号与细节抉择精严地铺陈,为开拓其作品的视觉疆域、观念内涵提供了活性的动能。

在处理古今二者的空间结构上,前者后者似有主宾之位;但时间线索上,主题的上下文脉络,则不露痕迹的互为主宾。不论是对古老艺术描摹过程中、有意识有选择的“再次虚构”,还是对她特色“文本”中居于现代这个节点的女性形象的“当次虚构”,皆非对作品时间之归属的唯一形式。譬如她在对现代女性形貌气韵的表现上,颇有唐风仕女“肌理细腻骨肉匀,态浓意远淑且真”之古雅遗风,从形体,动态,面型,表情等细微处,着意写就其沉敛安雅的古典气度。这与敦煌壁画中诸多佛、菩萨、飞天造像之云髻峨峨,仙袂飘飘,仪态力方,以形写神的“真义”——“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动”——或庄严静穆,或丰盈庄静,或绰约温婉的典雅气度遥相呼应。由此更可显见,艺术家是试图把书写从线性时间的句法游戏中解放出来,从彼端与此端之间延伸、反射、折返的互动中,取其精髓,深层实质地剥离构建出再造重生的对话框架,用空间里漂移游动、时间轴上往复流转的语言构成全新的文本样式。

所以莉芳会名之“守望千年”且“回响”无穷尽…是谓“古韵流香”,并得“观自在”。这种智性部署的感知构造,传达了一种自我呈现的有机“时空共同体”的概念,在这个转换系统里,视觉关系隐含在这种空间和时间语言的漂移之中,艺术家在潜在的吸纳吞吐之中,并非被动的观者,且并未被图像所虏获,而是变成一场集体表演中活跃的参与者。远勘千古的探究所获取的生命力,取决于艺术家是否能将它传递的能量在主观意态里重新激活。记得胡适曾经感叹心灵与精神真正畅然无碍地自由交融之难:“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在莉芳的主观构意里,她是很努力想打通这种似乎不易跨越的潜在“鸿沟”,试图将古文明的精神特质,宗教文化的幽邃哲思,古老壁画艺术的精髓要义,与现代文明构架之下的女性之状貌,之美质,做一个虚实对接的彼此映衬,清晰呈现切入与疏离、媒介与模拟物、图像与现实、主动与被动、自我与他者的对等,并由此而构成一系列艺术姿势和态度。似“虚无”却流转千年、亘古延绵的文化与艺术精神,与艺术家正在进行的绘画实践产生内在呼应:在当代文化情境轨道中,经历了来自新型艺术形态的冲击后,如何从艺术“他觉”走向艺术的“自觉”?这种多向尝试的枢纽乃是不断刷新艺术观念,去生产一种观察世界的新光亮。艺术家在两个平行的时空隧道间,用这种虚实与古今的转换,挖掘成相接的新通道,这一路走来愈发显然的这束新亮光,如此清明朗然:“你做我的诗,我做你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