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夜,刘斌抱来一摞水墨作品的打印件,告诉我说:“ 这是我最近几年间的一些新作,由学院提名,安排在学院美术馆办一个画展,特请先生批评指正。”
这就是,在展览开幕时,观众们将看到的刘斌实验水墨人物作品。在我,算是先睹为快了。古人说:“ 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 ” 我说,尽管4 年前,这其中有几件作品曾在美院教授职称评审会上展示过,曾经格外地引起过我的注意,但这次,我看,我掂量,他递给我的这厚厚的一摞作品打印件时,其中大部分却是我没见过的,多是他近几年来的新作。这批作品,让我感到了:今日之刘斌,确实有了一种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的锋芒!这让我想起了唐代贾岛的一首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
刘斌给我解释、介绍这批新作时,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信、自得之情:“ 孙先生,这几年,我在绘画中,渐渐找到了一种摆脱束缚、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物我两忘的感觉!真的! ”看他走到这一步,我相信,他心中自然会有“ 得意在形神” 的自我判断,他说:“ 我真的爱上了我的这些画中人! ”4 年前,在那次评审会上,同为评委的袁运生先生、唐勇力先生当时在我旁边,也同感惊异地赞叹道:“ 咳!你们壁画系刘斌,这几幅水墨画,画得不错啊!其藏族人物形象、气质感觉很突出,笔墨也别有一种刚劲、利落的气度,让人有出乎意外的印象! ”
在投票前,唐勇力把我拉到一边,以商量和恳求的语气说:“ 孙先生,不知道你能否同意,我想借聘他到我们中国画系来代一段课。我想,他对我们国画系人物写意的课程,或许会输入一种新鲜的作风。” 我说:“ 如果他本人愿意,我很高兴你们有这样的学术眼光。”接下来,就此产生的结果,都在意料之中。同此观感的评委们高票通过—刘斌的“ 教授”职称。随后应国画系的邀请,刘斌又兼职成为国画系客座教授。这一年,我们的刘斌已经57 岁了!比较有些不满40 岁就成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少年得志” 的同事而言,不免被看成“ 大器晚成” 的他,也许感到过一些委屈!
回望1997 年,这位个性有点倔强的山东汉子,考入了我院壁画系研究生课程班,以年龄长幼为序的原因,他被同班同学推选为班长。我注意到,那个班,在这位班长的带动下,成为我系历届研究生课程班中学习风气最浓、最活跃的一个班。由于他的影响,全班同学竟然还全都通过了严格的考试,获得了正式的“ 研究生学位文凭”—这在我系“ 类研究生同等学历班” 迄今为止,前所未有!
20 年来,都成了大学教授的这班同学,因情义相投,见面时,直呼他为“ 大哥”—旧情、初心,可感其中。应该说:这在我教学生涯中,也因此为他、为他们那个班感到格外欣慰!
此后,他又以优异成绩获得清华美院的博士学位—成了国内有史以来,第一批美术专业的博士!这让我也有了“ 政策上的” 充分的理由,把他再度迎回了“ 娘家”。刘斌求学的岁月,适逢改革开放,是国内在美术创作和美术教育思想最活跃,也最迷茫的年代。我们的美术理论家们称之为“ 进入后现代”的“ 多元并存” 的时期。历史的、传统的艺术理念、表现形式,在汹涌的新潮冲击当中,受到学子们求新突变的质疑—向西方学习,渴望能跨越似地同步与“ 世界接轨” 的愿望,使国内画坛许多人的心态躁动不安,纷纷辗转多试,莫衷一是。
近30 年,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抽象主义—进而观念,进而装置—把西方500 年的艺术表现形式一一压缩而粗略地仿效了一番。然后,我们当代一些文艺评论家们,也“ 旁观者清” 地开始争先恐后地发出预言:“ 美术正在死亡,或者说已经死亡了! ”
我、我们许多要动手才有出路的人,当然会在这种令人目眩的现实氛围中,感到疑惑。难免也东一步、西一步地探索过、徘徊过、尝试过、彷徨过……
我看到,一个思维活跃、渴望创新的,一个在表现题材和表现手法、工艺材料的多样可能性上也在不断寻求突破的刘斌,也曾经辗转于这种种令人心神不定的流变之中 。他说:“ 从前那些经典之作,在感觉中已经被破碎化了,我原有的艺术理想,也开始动摇,甚至在崩溃,在坍塌着!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我现在在哪里?! ”
近“ 天命之年” 为博士生的毕业创作,他说:“ 有一种想在错综纷乱的当代时空环境下,寻找人们最接近原始生存心理状态的表现。”他因此去了一次西藏。走进了西藏那些游客罕至、偏远而陌生的高寒地区,在那些海拔高于4000 米,气候恶劣、缺氧、生活条件艰苦到超出想象的地方,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冥冥之中,有时,生命有待于通过一次“ 机遇”,从而唤醒了对自己潜在能力的觉悟!那原本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来自自身生命意义的漫长思索的自我认识!如熬过黑夜,突然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说:“ 我由开始的好奇、意外,到感慨、感动,直至敬畏。在天地苍穹之中,感受造化时空,无边无垠的博大,无始无终的神秘,一种不同寻常的‘ 静’,一种‘ 大音希声’ 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他忽如一次顿悟! “ 一切就在这一刻,成为永恒。”
从原始生活状态的藏族同胞形象中,他看到:“ 那些与星月阳光为伴,与天地江河交融,在遥远的天那边生活着的‘ 一群人’ 就在这一方天地之间,千百年来,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息、繁衍,却仿佛与世界隔绝……” 他不无惶惑地走进他们中间,那些顽强的生命体态,粗壮、剽悍、雄武得像一座座山峰—真正“ 天设地造” 的真实生灵!—真正“ 造化天成” 的艺术本体!
这让他异乎寻常地感受到:“ 原来,这才是‘ 生命的本色’ !是最有‘ 体温’ 的地方,我发现了生命的‘ 原点’ !同时也发现了,这原本也是自己艺术的‘ 原点’ ! ”“ 这样的觉悟,使我对于艺术的思考、对生活理解,有了新的认识。甚至对我的‘ 人生观’也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一切,让他决定 :“ 要从自己已经具备的,某些属于自己的亲身体验和能力储备入手。”“ 我需要接受这样的生命的原始力量的启示,点燃自己艺术表现的欲望! ”
我发现,记录这种异常的感受,让他的笔墨近乎疯狂。源于一种强悍气质的感应,在他的笔墨中,有了一种疾风骤雨的力度,光影变幻的气象。已有的学养、修为、想象力,借助坚实的造型功力,在一个新发现的突破口,汇集、喷发、绽放、升华!欣赏他这一批作品时,我想说:在这些年间,我们见到过许多表现藏族人物形象的作品,但用如此单纯的素描手法,让我们能从其笔墨中,感受作者如此热烈而汹涌的激情,让我从那些画中人和观众对视、交流的眼光、情态中,感受到一种不曾被外界世俗污染的性灵—那雄武的诚挚、粗犷的平和、强悍的善良、陌生而本原的心灵明净……
形态情采,见诸于笔意墨象之间;笔意墨象,入化于生命的灵韵之中。是前人画论所谓:能“ 触类生变,具体而微”“ 物我相得,浑若天成” 的感觉。正因为,我也多次去过青海、西藏,也曾闯入过那些人烟罕见的高寒地区,也曾在那天高地广、旷野苍茫的游牧生活之中,有过相似的对生命、生态的感悟。所以,我想说:刘斌这些源于纪录藏族人物生活的作品,给我的印象,有着超乎一般现实生活的、绘画的、视觉的震撼和冲击力!
刘斌对我说:“ 年近60,我总算有了一种找到了自己的感觉,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画自己想画的画,很快乐!一如先生之所见。”他这种表述,让我看到了一个信心满满的,心态更年轻的,目的更明确的新的刘斌。让我对他现在的状态,抱有更乐观的期待!
我相信,凡了解当代国内美术现状的有识之士,不会因为刘斌是我的学生,认为我对他表示的欣赏有“ 过誉之嫌”。我应该说:刘斌只是一个特例。我并非提倡凡在彷徨心境中的年轻同行,都必去险远之地,去寻找生命的原始;都必去体验“ 死而后生” 的痛苦煎熬,然后才觉悟—艺_______术有活下去的价值。
我相信,热爱生活,乐愿在艺术中表现自己对生活的真诚感受—是艺术生命“ 原点” 的意义!
行文至此,我想引用苏东坡的两句评诗论词的体会,转赠刘斌,兼祝画展的成功!“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执着而豁达,此中有真意,解道可共勉!
2017 年10 月14 日
于烟台东山海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