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宇翀是我大学的同窗,我画人物,他画山水。我日日对着一动不动的模特老羡慕他们能游山玩水,或许他天天窝在临摹室里对着《万壑松风》羡慕我们能画不穿衣服的人体。总之,我们是平行世界的,四年里我们打照面不超过二十次,说的话不超过十句。毕业十年,基本连人都见不到了,只在微信朋友圈可以窥见他的生活和画,然而每次他的画都会吸引我去点开大图欣赏一番。前几天他忽然发给我一张近作,嘱我给他写篇文章。我从没跟他有过任何的专业探讨,也不曾观摩过他画画,甚至没有见过一张原作。然而,我在第一时间欣然应诺。因为我发现我们之间终于有了一个结点,就是一张《揭钵图》。
浙江省博物馆2014年办了“守望千年”唐宋元书画展,展出了馆藏一级文物元代朱玉画的一张白描人物《揭钵图》,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件作品,过眼经手很多遍。画面尺幅不大,但情节具体、人物庞杂,造型神态、衣纹饰物无不细如毫发、精微至极,看着这样的卷子会下意识捂住嘴巴鼻子,怕呼出的气体会吹跑了上面的线条。沈宇翀来看了很多回,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直呼惊心动魄。一个山水画家从一张人物画杰作中吸取了养分,没过多久,他的一系列新作画出来了,我一看,路子对了,感觉比他本人还高兴。
这次的新作《龙井问茶》沿袭了之前的细密风格,每片茶叶每片树叶都用双勾,前后关系,疏密布局,借茶山、烟树、溪水、古道、寒云、飞鸟一一铺陈,笔底葱笼。意境与格调也渐次展现,这类扫去粉黛、淡毫轻墨、高古超逸的追求应该也是他所理解的中国画的最高品第。
在看腻了明清文人画的陈陈相因与今人毫无传统迹象的类型化图式,回头见到沈宇翀的小品,有种如沐春风的清新感。读书的时候我翻看画册经常想一个很低级的问题,人物和花鸟的技法里都有工笔意笔线描之分,不设色的工笔山水似乎很少见,思来想去李公麟的《龙眠山庄图》应该算,两宋的障壁丘壑虽法度严谨但依然水墨酣畅,因为有皴法的多样性以及对笔墨趣味的追求等客观原因,除此之外的山水画总是被逸笔草草所统摄了,就算到明代吴门的细文一路,有点这个意思,但因为叙事性的内容,间施青绿,装饰性的色彩与书写性的笔调放在一起,略违和。所以我想,用工笔画山水,一定很难。
现代画家搞创作,总是想另辟一块无人之境,然师古人师自然之后,发现空间已经很小了,要不走寻常路就必须有更深的涉猎。所以,当我第一眼看见沈宇翀的这套西湖八景图时,眼前一亮,这其实也是我一直想要却未能企及的风格。笔性灵敏、画风轻巧、造型繁复、结构满密,这完全就是一套细致入微的工笔山水,除了朱玉的《揭钵图》给了他灵感,想必罗聘的《清溪旧院图》也是有一定启发的,画面中的渴笔焦笔又可上溯到清初徽州的新安派,似得意于程邃。当我破案一样地去求证于他时,他回了我一句话“老底都被你挖光了。”后来他告诉我,他的确从李龙眠上溯到唐代王右丞,展子虔的《游春图》和宋徽宗的《雪江归棹》都对他有一定的影响。
我也或多或少明白了他成功的原因,取法于那些冷门的作品,既说明了他深挖传统的努力,也体现了他笔墨趣味中由天性而来的审美观念,此种观念在当下通过非程式化的造型,皴法的弱化,甚至西画中某些元素的借用——跟大部分少年习画的步骤一样,沈宇翀是学西画入门的,所以我想如果他来画人体,应该也是可以驾驭的——等等是国画面临“继承与创新”这个大命题下最生动的范例。
沈宇翀是温州人,江南平原舒缓的山水风光是他心中最契合心性的题材,温润葱郁的地貌特点如何用笔墨语言表达出来?
南唐“董巨”一定是他案头常供的师爷,这点我根本不用去求证了,他画的山石我处处都看见了董源的影子,可以想见他从传统中花大力气打进去的功夫,以及努力跳出来的智慧。
以前我也临过巨然的《层岩丛树》和龚贤的《深山高隐图》,深深体会过技法上的不易,那种对云烟有层次地渲染的控制力与一棵一棵深浅不一出枝各异的树木画成一片树林的耐心,都是暴露基本功的地方。沈宇翀在他的创作里非但没有避重就轻绕道而行,反而勇往直前一头扎了进去,看他画潮水、画柳树、画茶园,细密铺展,如同卧游,作品的完成度非常高,展现了一个画家的成熟。
毕业后沈宇翀进了杭州画院,等于以前的宫廷画家,他的画风是南唐“江南画”的嫡传。吴镇说董源“南唐画院称圣功”,然而董其昌为了编家谱照样将他归入南宗正统,院体画与文人画在如今早已没有泾渭分明的区别,画成什么样不那么重要,让画家们焦虑的恐怕更多的是画什么,为谁画吧!
而作为观众,我只关心,在看到画的瞬间,有没有被感动。起码,在沈宇翀的另外一批水墨小写意里,我想起了十五年前去上博看展,第一次隔着玻璃窗看到宋人的雪景四段卷,整个人都呆住了,特别是第三段一行鸣雁飞向远处的岗峦,仿佛能听见寂静暮寒的天地宇宙间它们扑扇翅膀的气息,不夸张地说,我在沈宇翀的《秋水日潺湲》与《山寺烟岚》两张画里似乎又听见了……